凤栖梧(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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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到漪兰殿,卓禹行都没有松开握着平渊的手。

平渊身上盖着厚厚的软被,仍觉得身体一阵阵发冷。可脸和手是滚烫的,像坐在一捧燃烧的火边,并不觉得难受,只觉得暖洋洋的舒服。脑袋里也昏昏沉沉,容不下太过复杂的思绪。

他将手抽出来,努力伸长酸痛的胳膊靠近卓禹行的脸,不住地用手指擦拭,像是要擦去什么顽固的污迹。

“怎么了?”卓禹行虚虚圈住他的手腕。

平渊更用力地擦了几下,流露出苦恼的神情,嘟哝道:“怎么越擦越红了……卓禹行,你眼睛下面,红红的两块。”

“……”卓禹行伸手摸了摸,眼睑周围的皮肤一阵刺痛。不仅如此,他眼圈还有些微的红肿,鼻子里还闷闷的发堵。他眼泪收得很快,只是这些痕迹仍将摄政王短暂的脆弱暴露无遗。

他没有解释,拉开平渊的手收进被子里,拍拍他的背。“你不舒服,睡一会儿。”

“嗯。”平渊乖乖地应了一声,一闭上眼睛就立刻睡着了。他做了许多无序的梦,一会儿是生前旧事,一会儿是战场的厮杀和熊熊大火,一会儿又梦到温容站在他面前,与他告别……种种纷杂画面,像是将这十日重又过了一遭。

直到外头雪沙沙落了一地的时候,他才渐渐醒过来。他睁了眼,发现自己身处黑暗空旷的宫室,不由自主地一慌。但很快,他就嗅到熟悉的气味,安心下来。

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烧退了大半,身体和思绪都清爽不少。平渊翻了个身,借着雪光看到枕边男人熟睡的面庞。

卓禹行正值风华正茂之年,鼻骨峭直,眼窝深壑,薄薄的一张唇绷成一道锋利的弧线。即使在睡梦中额头中央也拧得紧紧的,满腹思虑的样子。卓禹行心重,这样的性情在面相上显现出来,让人不禁怀疑这人这辈子有没有睡过一场好觉。

平渊伸出手指想碰一碰他紧锁的眉心,还离半寸,卓禹行就一下警醒过来,抓住了眼前乱晃的手指。

“你没睡着么?”平渊想到自己偷偷打量了人家半天,不禁有些羞臊。卓禹行只略挨了一点床,半边身子还悬在榻外,连外衣都没有更换。这样的睡法,换个人都是睡不好的。

卓禹行摇摇头。“有动静才醒的。习惯了。”

“哦。”平渊喃喃。他察觉到卓禹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没来由地产生一种夜里行山路,被树丛里绿色的眼睛盯上的错觉。他探身想将烛火挑亮,手指却还被卓禹行攥着不放。

他使力往外抽,却被攥得更紧了。

平渊想了想,咬着下唇凑近卓禹行,用另一只手环住了他的后背。卓禹行身体热热的,后心像一颗滚烫的跳动的太阳。

他张了张嘴,一动不动,让对方身上的温度浸透自己全身。

“朕不会走了,”他小声安抚,感受自己贴着的僵硬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温容已经不在了,朕能感觉得到。”

卓禹行松开他的指尖,将平渊的手整个裹进宽厚的手掌里。“我知道。持戒告诉我,他将温容的魂魄收进了铃铛中,放在法华寺供奉,之后便可安稳转世。”

“嗯。朕欠他的,只能下辈子还他。”

卓禹行闻言,将他抱得更紧。

“卓禹行,你放开朕,朕有些痛。”平渊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被捏断了,不禁皱眉道。卓禹行却并没有一点要放开他的意思,似乎要将他嵌进身体里融为一体。

平渊错觉都能听到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你怎么了?朕已经不会离开了,以后都一直……”他耐着性子,拿出往日嬷嬷哄他的十倍耐心安抚卓禹行。

“一直什么?”卓禹行突然打断他,声音哑得像进攻前的狼,从嗓子发出低沉的警告。“你不是叫我,忘了这十日,就当从未发生过?”

“啊……”平渊这才意识到卓禹行在介怀些什么。

他哭笑不得,却又理亏。当时他万念俱灰,相信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坚持不了多久就会魂飞魄散,去到他早该去的地府。别的都无关紧要,他唯一挂念的,是卓禹行那么害怕他死,上一次已经是万箭穿心,这次若他再不告而别,卓禹行又该怎么办。

小时候,父皇刚驾崩时他总不停地哭,半是伤心,半是怨恨。他怨恨父皇为何早早将这沉重的担子扔给他一个人,他不会,他不敢,他怕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他想,若是他将卓禹行一个人丢下,卓禹行也会怨恨他的。

世上人都视摄政王为大晋的梁柱,可人非草木。卓禹行的背后,空荡荡的,他又能依靠谁呢?

他怀着一线不情愿的希望,盼着这十日不够叫人刻骨铭心一辈子,盼着卓禹行还能抽身。

可连他自己都已经泥足深陷,何况卓禹行呢。要是卓禹行真的身边有了下一个人,也许他会做一个怨气难消的鬼,日日夜夜叫他们不得安宁,直把那新欢吓跑,来一个吓跑一个,来两个吓跑一双。待卓禹行气得下来找他,他们再好好算算这笔情账。

他低估了卓禹行,高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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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处,平渊往卓禹行怀里缩了缩,断断续续试图解释。可娇惯的小皇帝并不擅长认错,嘴巴又笨,说了许久也说不清自己复杂矛盾的心思。最后他自暴自弃地放弃,将脸闷进卓禹行颈侧,委屈地抱怨:“朕就是疼惜而已,哪有这么多旁的。”

“疼惜?”

卓禹行胸腔震颤,发出难以置信的反问。

“不行么?”小皇帝从他怀里爬出来,理直气壮道:“连街头的小乞儿,都有爹娘疼。”而你卓禹行却没有,所以朕来。

卓禹行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过了许久,平渊突然听到一句极轻的话,是几个陌生的脏字。他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堂堂摄政王,天皇贵胄,教养极好,怎么可能说乡野村夫才说的粗鄙之语呢。这样的话,别说是说了,就连听他这辈子也是没有听过的。

可是他抬头看到卓禹行的眼睛,突然意识到那并不是错觉。

人情绪到极致时,原来任何的锦绣文章都是表达不出来分毫的。只有最原始的、最简单的表达,才让最直接的欢喜和动容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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