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的阳光是盛大热烈的,挡不住的光线透过初夏繁盛的枝叶偷偷溜进来。
没有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没有步履匆匆的白大褂医生,没有医生皱着眉头神色凝重的脸,没有温柔体贴的护士带着怜悯的安慰。
她的手臂柔嫩洁白,完好如初,没有青青紫紫的注射痕,放在阳光底下,甚至能够看到上边纤细的绒毛,漾出柔光,洋溢着一种青春的纤细感,脆弱敏感,同时具有丰沛的生命力。
就像枝头略带青涩的,湿漉漉的水蜜桃。
垂下来的头发乌黑浓密,触感冰凉软滑,水里游动的海藻一样,黑压压的一片压下来,沉甸甸的触感令人讶异。
就连日光照在皮肤上,微微的刺痛感和灼热感都如此真实。
记忆可以这么真实……
她听见走廊外传来的匆匆的脚步声,高跟鞋撞击地板发出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打开,两个她以为再也无法看到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他们的面容是如此温文尔雅,同时也不乏慈爱,鼻梁上还夹着上个世纪知识分子的金丝框眼镜,老太太穿着一身素色的旗袍,老爷子则是中山装,两人脸上不约而同流露出焦急之色,看到她安然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心头的忧虑终于稍稍放缓。
“囡囡,你怎么样啦?”老太太叁两步走到病床旁,拉着她的手轻声发问,“有没有不舒服?”
宁馨眨了眨眼,没有回答她的话,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她。
见她不说话,更没有像往常一样,不管受了什么委屈,都会扁扁嘴一副委屈巴巴可怜兮兮的模样,老太太又焦急了,连忙问身后杵成一尊雕塑的老爷子:“老头,囡囡怎么不说话,傻呆呆的,你别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快去叫医生过来看看!”
老爷子刚要动身,病床上的少女眨了眨眼,终于小心翼翼地,轻声叫唤:“姥姥?”又把目光转向老太太身后的老爷子,流露出一种忐忑而又迫切的渴望,“姥爷?”
“囡囡,你好点了吗?身上痛不痛?跟姥姥姥爷说好不好?”
病床上的少女只是摇头,脸上露出微笑,笑着笑着却突然掉下了眼泪,捂着脸又哭又笑,像是极度伤心,又仿佛是极度欢喜,表现得十分反常,搞得两位老人非常焦急,老爷子只得跑去叫医生了。
她的手攀上了老人的手腕。
温暖的,柔软的触感,脉络分明,血管在有力地跳动着。
年幼时,她曾问她,为什么你的手那么软,还皱巴巴的,老太太带着老花镜,拿着一本翻译小说翻看,听到她的问题,放下了书,笑着摇摇头。
“因为啊,人从出生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向大自然借水的过程呀。生命之水,就是这个道理。年龄越来越大,身上的水就流得越多。姥姥的手皱了,就是向大自然归还水分了呀,以后就有更多水留给孩子们啦。”
老爷子刚好从客厅走过,听到她们的对话,摸了摸她的脑袋感慨:“天道无情,生生不息。”
懵懵懂懂的女孩点了点头,虽然完全没有理解这些话的含义。
彼时的她还不明白,这个简简单单的问题里,隐藏着的是生与死的命题。
归还自然的过程说起来很美好,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大自然沉默无言,而仅有短短几十年寿命的人在时间面前就是蚍蜉,在失去这些珍贵的生命之时,经历的是一种怎样撕心裂肺的痛。
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她身边。
如果这是梦,那么就让这个梦久一点,再久一点,永远都不要醒来。
直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检查完毕,她还是一副疯疯癫癫又哭又笑的样子。
医生拿着病例,皱着眉头嘀咕:“拍了X光,膝盖受了伤还去跳芭蕾,胡闹!”
老爷子也跟着呵斥:“胡闹!”顿了顿,语气中难免夹杂着焦急,“杨医生,我家囡囡的脚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打石膏呗!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到叁个月,是甭想再去跳那什么舞了!对了……”医生看着检查报告,皱了皱眉。
老两口的心情也跟着紧绷了起来。
“你家囡囡有些低血糖,胃也不好,这也是她昏倒的原因。胃里空空的,还做那么高强度的动作,能不晕吗?要我说,女孩子爱美是好事,但是身体健康最重要,健康都没了,追求那些还有什么意义?回去好好养着吧。”
老两口又拉着医生低语。
“杨医生,囡囡她……她怎么又哭又笑的啊?”
医生今天刚和内科的老婆吵完架,正处于冷战期,听到这个问题,边在病例上写写画画,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女孩子心情不好,做出什么事都很正常,只要别动刀就行了。”
“杨医生,不是这样,我家孩子娇气,受不得委屈,她可能会哭,但绝不是这样,又哭又笑的,别是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