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人称作二爷的年轻男子道:“哦?既然伤还没好,君亮堂弟你何苦急着复学?我向宗正禀明,让你多休息一两个月也没什么的。若是你带着伤,走路时一不小心跌了撞了,伤势又加重了,岂不是罪过?”
周围的一群少年们发出嗤嗤的笑声。
高展明察言观色,心里已明白了几分。这位二爷,应当就是安国公家的二公子高英华了,而他胳膊搂着的那个,想必是安国公的连襟、礼部尚书韩海的公子韩白月了。
说起来,高展明之所以会被棍棒加身,受皮肉之苦,以至于一命呜呼,这功劳还得记到高华崇和韩白月二人头上。
韩白月的父亲韩海因常年在礼部办公,而他的正妻——也就是韩白月的生母早亡,因此韩海在韩白月年轻之时便将儿子托到安国公府寄养,顺理成章的,韩白月年岁一到,就跟着高华崇进了宗学,和一群宗学子弟们一起读书。
宗学里只有男子,没有女子,这些年少气盛的年轻子弟们常年相处,吃喝念书都在一处,难免就兴起分桃断袖之风,年轻子弟互相慰藉,行那龙阳之事,都是常态。这种事,不光是在宗学之中,就是当年刘志龙念书的州学里也是常有的。那韩白月分明是个男子,却生得妩媚风流,因此便更得子弟们青睐一些。只是韩白月在国公府中就已委身于高华崇,而高华崇又是这群公子哥里最有声望的一个,因此其他子弟们对韩白月也都只是意淫,却没几个人当真敢垂涎的。
刘志龙听说,这从前的高展明也不晓得是被欲火冲昏了头脑,还是脑子里进了浆糊,竟然把主意打到了韩白月身上。一天傍晚,他把韩白月约至水榭后的假山中,竟欲对韩白月强行做那悖德之事。此事恰巧被高华崇带人撞破了,一状告到了统管宗学的宗正那里。
宗正乃是高家支系里一个德高望重且有些学识的长辈,他也一贯依附于安国公。听闻了这件事,宗正那老头勃然大怒,认为高展明此举大大败坏了宗学中的风气,必须杀一儆百,因此对高展明实行了杖责三十、停课一月的处罚。
谁想这高展明原先就是个体弱多病的身子,挨了三十棍棒,打得皮开肉绽不说,还惹得他心气郁结,也就一命呜呼了,空留下这具壳子换了刘志龙的魂魄。
如今高华崇和韩白月这番话,却是很明显的挑衅了。什么“走路时一不小心跌了撞了”什么“伤势又加重”,听到高展明耳中,分明就是威胁。
其实这桩官司,在刘志龙心里,十分的蹊跷。说这高展明觊觎韩白月的美色,意图对他图谋不轨?但凡高展明是个心智正常的人,他都不会那么做!刘志龙借尸还魂后照过镜子,他头一回看见镜中映出的相貌,惊得半天忘了喘气。是,韩白月的确生得妩媚风流,可高展明这副相貌却可说是天人之姿了!
当年刘志龙在州学里也曾见过不少风流人物,如今这宗学中放眼望去,华贵公子更不在少数,但跟高展明一比,却都成了凡品。高展明的相貌并不是韩白月那般阴柔的,他丰神色泽,风姿特秀,一双剑眉星目如画一般,五官挑不出丁点错处。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高展明眉宇间蕴藏着一股郁结之气,似是与生俱来的,也昭示着他的身世坎坷。
这般人品,却去觊觎韩白月那种人物,刘志龙是不信的。
再则,全宗学的人都知道高华崇和韩白月的关系,连高展明的陪读小厮引鹤都知道,高展明没道理不知道。他但凡头脑清楚,也不会引火烧身,去勾引韩白月,而且恰好又被高华崇捉奸当场。高展明这么做,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想自寻死路吗?!
因此刘志龙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疑点太多,倒像是高展明因为另外一些事得罪了高华崇和韩白月,因此那两人故意设下这个局坑害高展明,不仅让他在宗学里众子弟间成了笑话,更让他受棍棒加身之苦。
如今刘志龙已成为了高展明,他也有同仇敌忾之情,因此他看那高华崇和韩白月两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是如今具体是个什么情势,他心里还不甚清楚,与其与人结仇结怨,倒不如暂且放低身份服个软,总之好汉不吃眼前亏就是了。
于是高展明大方地走到高华崇和韩白月面前。周围原先那些幸灾乐祸准备看笑话的子弟们突然紧张起来,有几个反应快的竟冲上来挡在高展明和高华崇中间。
高展明愣了一愣,才明白这些家伙大抵是怕自己动手揍高华崇和韩白月,因此赶紧出来向高华崇高二爷表起忠心来了。
果不其然,一个人高马大的子弟伸手推了高展明一把,凶神恶煞道:“怎么,你是嫌那三十棍不够,还想滋事?!”
高展明身体孱弱,哪经得他推,不由向后跌了两步,却被另一个贵气的子弟扶住了。高展明侧目看向扶住自己的那人,只见那人生得也是一副英俊的好相貌,眉宇之间倒和高华崇有几分相似。方才众人见高展明进来,都是幸灾乐祸的,这人却是少数几个目露担忧之色的,看来他很可能是高展明从前的好友。高展明猜测,也许他就是忠世侯的嫡长子高天文了,也是高展明和高华崇嫡亲的堂兄弟。因为引鹤曾说过,在这宗学之中,唯一对高展明友善的就只有这位堂兄高天文。
那人扶着高展明的肩膀,在高展明耳边低声劝道:“君亮,你且忍忍吧。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高展明看了他一眼,对他投去感激的神色,然后轻轻地推开了他扶在自己肩头的手。接着,高展明继续向高华崇和韩白月走去。
众人的神色皆变得诧异,方才高天文扶着高展明的时候,高华崇正眼神冰冷的打量着高天文,没想到高展明竟然又走向自己,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讶异和不解。
那人高马大的子弟又上前阻拦,高展明没等他再次伸手推搡自己,便按住了他的胳膊,道:“宗学在我眼中乃是宗室子弟读书的地方,绝非挑衅生事之地。我一句话未说,尊驾先认定我要滋事,我却不明白,这宗学学堂在尊驾眼里成了什么?”
那子弟没想到高展明竟会说这话,倒让他的举动显得不伦不类了。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待发怒,却听后方的高华崇冷冷道:“岱武,让开。”
那被称作岱武的家伙恶狠狠剜了高展明一眼,不情不愿地让开了。高展明心中有数,看来这家伙便是兵部侍郎任勋家的公子哥任岱武了。
任岱武一让开,其余人也纷纷让开,高展明和高华崇之间便形成了一条空旷的道路。
高展明不急不缓地走至高华崇和韩白月面前,用温和谦卑的语气道:“堂兄,先前愚弟与堂兄和玉桂兄之间有些误会。愚弟这一月有余在府中每日三省,已明白自己过去行为不端之处。日后愚弟自当洗心革面,先前种种,愚弟皆已忘却,还望堂兄和玉桂兄亦能不计前嫌。”玉桂便是韩白月的字了。
高华崇一愣,挑眉,神情难以捉摸,玩味似的嚼着那几个字:“不计前嫌?”
韩白月则是面色不善,靠在高华崇怀中,连看一眼高展明都懒怠。
高展明无视他们目中无人的态度,只是微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如今放低身段求和,即便不能将过去的恩怨借过,好歹也求得这二位爷给他一段清净,一时半刻别再来找他麻烦。
没想到,高华崇竟突然像是见鬼似的瞪圆了眼睛瞅着他,反叫高展明自己心中莫名:难不成我说错了话?
正僵持间,忽听有人叫道:“教授来了。”
于是众子弟连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高展明对高华崇又一拱手,一瘸一拐地走到后排空位上坐下。
一堂课,高展明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在自己身上梭巡。有探寻的,有不解的,有鄙夷的……
高展明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整个学堂里几十个弟子,认真说起来,几乎都是血缘之亲。姨表的、姑表的,甚至明明该是至亲的同宗堂兄弟,这其中勾心斗角,阴谋揣测,竟像是仇人一般,昔年刘志龙在商场上尔虞我诈也不过如此了。其实仔细想想,倒也不奇怪,高家是大家族,与高展明同辈的兄弟就有几十上百个,嫡系的、旁系的,说是亲眷,实则也没有多少血浓于水之情了。整个高家的确是昌荣至胜,却并不是人人都有荣华富贵。为了争权夺势,同宗相残、兄弟相杀,又有什么奇怪?
这豪门贵族的子弟,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第二章 高展明不是想改变吗?那就让他改,看他究竟能改成什么模样!
教授讲的是经史,高展明听得十分认真。
前世他在州学之中,这些课也是听过的。只不过州学里的教官,无非都是一些壮志未酬的穷酸书生,若是当真有学识之士,早就挣脱那个囚笼飞黄腾达了,再不济也能在地方捞个官位打理政事,而不会留在小地方的州学中给学生讲课。而安国公府的老教授,从前是在政事堂过差的,后因年岁大了才从朝堂上退下来,被安国公聘来给子弟讲课。高展明听引鹤说过,宗学里的这些教官可都是朝廷命官,他们所教授的不仅仅是书本上的知识,更有为官做人的道理在其中。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宗学中的这些贵胄子弟,便是腹中丁点墨水也无,靠着家族荫庇,将来也能袭承爵位,进入朝堂中指点风云,根本不像他们这些民间子弟需要从底层爬起,即便有幸能爬上高位也都已七老八十了。
然而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除了高展明之外,似乎并没有多少人珍惜。高展明是堂上听的最认真的学生,其余子弟有的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有的在桌下交头接耳,有的在课桌上涂画,还有的目光满堂乱飞,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教授似乎对这些事已经习以为常,自顾自地讲着。他一个堂堂朝廷命官,竟不敢对堂下这群十来岁的少年有任何指摘。
教授道:“我先前布下作业,令你们自习《孝经》,今日试墨义,问义十道,五道全写疏,五道全写注。”
堂上的子弟们正自顾自或说笑或开小差,听闻教授此言,发出一片唏嘘声。
教授似乎对这样的情形已经习以为常,走到堂下将问义之题纷发下去,命众人书写。
此时有人急匆匆地开始翻阅《孝经》,有人抓耳挠腮不知写什么,有人悄声问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