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小婵她娘又往锦心这边走了一趟,说清了年后接小婵回家的事儿,然后陆陆续续又有二三家来,都说的是这种事。
锦心那日一算,过了年后,她屋里的丫头竟要空了一小半。
其实这种事本是长有的,只是她今年在外飘荡了一年,把她们逼得都紧在一处了,便显得很多。
她只叫婄云依样备下添妆给每个人,十两的银锭五个做压箱银子、颜色绸缎十二匹、金银钗环成对,再加上一对赤金打的龙凤镯。
每人一份,婄云整了整库房,每人又给添了一块品质尚可的皮子,灰鼠银鼠都有,因为一次准备的份数多,赶上哪个就是运气了。
东西送出去,府里自然会有些风声。
彼时正是腊月里,这日到文夫人处请安,文夫人留锦心喝茶,说起这事来倒是没有不赞同,只道:“伺候了你这么多年,如今要走了,各赏赐点东西也不过分,你还算知道分寸,这没什么,府里若有什么言语,你也不要上心。”
锦心笑道:“寻常人的言语,如何能进女儿的耳朵呢?便是进了,女儿也不放在心上,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二人正絮絮说着话,文夫人说起锦心屋里丫头出去好几个,要把人给她补上,锦心摇摇头,道:“如今剩下的婄云、妍儿、小安等几个人都很得力,左右我身边事也不多,暂且留她们几个支转着便是了,再添了人进去不过平添事端罢了。”
文夫人低头思忖片刻,道:“你要求个清静也好,只是哪日若觉着身边不够使了,只管叫人往总管房说一声去,母亲自然替你安排。”
“女儿怎会与您客气?”二人其乐融融地,才续了一回茶,外头有人进来传话道:“太太,大姑太太回家来拜年了。”
文夫人有些惊讶——她这位大姑子八百年不回来一次,如今算来赏赐过来还是蕙心的元姐儿满月呢,说话好不中听,话里话外什么姑娘贱小子贵的,被谢霄铁青着脸送客送了出去,然后许是觉着丢脸了,过年也没回来一次。
前段日子他们从京里回来,大家都知道文从翰家与出嫁的澜心得了幼子女的消息,多有上门道喜拜会的,旁支的亲戚太太来了无数,唯独她这个亲姑奶奶一直没露面。
如今这大过年的,怎么忽喇八地又来了?
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不是文夫人警惕,实在是这位大姑太太但凡上门一次,就没有不找她晦气的时候。
也不知她是心里不平还是怎地,可文夫人扪心自问,文家并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当年许婚,她嫁给了当时与文家门当户对的魏家、文姝晴嫁给赵家老二,谁知道赵家会发迹?也不过是穷翰林官儿,赵老二也没显出什么贤才来,当时大姑太太为这个好不得意,回门时候在娘家都是下巴抬得高高的拿鼻孔看人。
后来赵家逐渐发迹、魏家落魄了,她心里就闹起不平衡了,回家来几次三番指责文老夫人偏心,因她不是亲生的、把好姻缘都给了亲女儿云云,最终把文老爷气得面色铁青,亲自把她赶了出去。
天地良心,文老夫人对她这个庶长女算是做得极尽职尽责的了,出门子时候给她们添的嫁妆都没差多少,本来姊妹两个一起相看夫婿,不是她要死要活要嫁魏家,文老夫人怎么拦怎么劝都当用,只能无奈把她嫁过去了吗?
等看到文姝晴沾了好处,她倒是不平起来了,怎么不说她早年把好处占尽,过去仗着娘家发迹将婆婆夫君压得抬不起头来在家里大权独揽,而文姝晴在赵家是实打实地在赵老太太跟前受了磨难的事了呢?
就为这事,她当年少了明面怜惜实则嘲笑讽刺地去信问候吗?
若说对小姑子还有几分人心对人心、肉贴肉的关心疼惜,对这位大姑子,文夫人心里真是半分亲近都生不起来,这会听说她来了,也只觉着头疼。
这大过年的,晦气啊!
文夫人面色如霜,锦心想了想,倒是没起身告退。
她毕竟做晚辈的,而且这会出去只怕会与大姑太太撞上,不如在这坐一会等人进来打个招呼再走。
到时候是该捂着心口还是按着脑袋溜呢?
锦心陷入了沉思。
那边大姑太太带人一路风风火火势如破竹地进了定颐堂,过年了,她倒是打扮得华贵,头上步摇成对,走起路来珠玉摇曳一身华光,可实际是多少年头的东西文夫人瞥一眼就都知道——这还是当年她文姝曣出阁文老太太亲自给筹办的嫁妆呢。
彼时文夫人是初到媳,被文老太太叫着帮把手,自然得战战兢兢地办事,故而对其中的东西印象颇深。
再看大姑太太身上的皮料衣裳倒是干净,只是也应是几年前做的了,文夫人拿捏不准她今儿过来是要做什么,大正月里不好摆脸子赶人,还是客客气气地命人斟上茶来。
锦心起身向文姝曣行了拜礼,文姝曣竟然颇为和蔼地对她点了点头,虽然不过是板着一张脸勉强扬唇笑笑,但对锦心而言也是颇为惊奇的了。
文夫人更是去端茶碗的手都顿了一顿,满脑子都是——这人过来要干啥?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沁儿她爹呢?怎么还不来?!
文姝曣上下打量锦心两眼,见她身形依旧如往年纤瘦,面色也不大好(除夕通宵守岁、这几日也灯火不断给熬憔悴了),眸光微微沉了沉,竟然从袖中取出一角金子来,叫人递给锦心,“不值什么,拿去买个花戴吧。”
这些年魏家生意不同以往,文姝曣的夫婿早年看着还算青年才俊,这些年却酗酒嗜赌逐渐沉沦,生意无人打理自然一落千丈,唯一叫人称得上好的就是后院干净了,可这干净也是文姝曣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咬着牙盘算出来的。
不过仗着这一点,她那大儿子倒也好问亲,前回元姐儿的满月宴上她还颇为自得地说了起来,说是滁州那边不少高门都问过她儿子的婚事。
文夫人觉着其中多少有点吹牛的成分,回来与文老爷一说,二人都很赞同她的这个观点。
这会要紧的还是应对眼前人,文夫人见她发起压岁钱也吃了一惊,虽然不过小小一个金角子,连冶炼打造都没有过的,不像是过年散的压岁钱,更像是寻常日里花用、从金子上绞下来的一角,可那也是金子啊!
可要知道自从魏家没落之后文姝曣将手中的银钱把得多紧啊!这些年里,年节上文姝晴大车大车的年礼往回拉,滁州那边可半根羊毛都没见过,早年文从翰、蕙心还收过她点压岁钱,到后头的,兴哥儿都进学二三年了,大姑姑那半张纸都没得过。
今儿来这给沁儿竟然发起了压岁钱来?
奇景啊。
文夫人心一沉——今儿怕是大场面,不好应付啊。
锦心收了人家压岁钱也不好意思转身就走,悄摸给婄云示意,文夫人与她目光相对就知道她打得什么注意,笑呵呵坐着全党没看到,不多时孩子们蜂拥而至,文从林站在前头,带着妹妹弟弟们欢欢喜喜地进来给大姑姑拜年。
文姝曣坐着受了,随手从旁抓起两把果子散给众人,文夫人目光微变。
不对劲。
锦心垂了垂眼皮,缓缓摩挲着腕上那颗被打磨成红豆形状的宝石珠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文从林接过果子倒是面色没变,笑眯眯地又带领弟妹们说了一串吉利话,转身时候冲锦心眨眨眼,带着些询问的意思。
锦心缓缓抬了抬手指然后轻轻落下,他便明白了,又向在座两位长辈告了退:“我带着他们回去温书,不打搅姑姑与母亲说话了。”
锦心顺势起身,笑着道:“我去看着他们去,不然这群皮猴准不听话,哪能安心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