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贺施主所求尽已得偿,如……
五月的金陵是炎天暑热,六月干脆就变成大蒸笼了,又潮湿又闷热。
锦心的身子一贯受不住这种天气,连着几日半夜从梦中因为窒息感憋醒,常常靠在床头,一坐便是半宿。
历来是婄云、绣巧二人轮流上夜的,但自打进了梅雨季后,婄云便不再与绣巧轮班,每日昼夜不分地守在锦心身边,只要她一有动静便能立刻冲上去。
绣巧也放心不下,但锦心容不得卧房里的人多,她只能将枕褥在西屋炕上安了一套,每日里睡在那边,随时听着那屋里的动静。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屋外的雨下了一日不止了,屋子里潮湿得紧,白日里婄云在更衣间立了个熏笼,把锦心的枕褥绒毯都烘了一遍,熏了她惯常用的熏香,躺在榻上处处都是熟悉的舒适。
锦心卧在榻上,绒毯在身上卷了一圈,柔软的触感与熟悉的香气包围着她,屋外的雨声还淅淅沥沥地响着,她方才从梦中徒然惊醒,起身来坐了一会,熄灯再躺下后却没了睡意。
“婄云。”锦心忽然出声问:“睡了吗?”
或许是怕叫人听到,或许是气力不足的缘故,她声音放得很轻又有些飘忽,婄云忙应答道:“主子,我在。绣巧睡了。”
她内功精深,耳力远超旁人,得益于上辈子多年经验,从呼吸中听出人的状态也是不难的,故而还是能够确定绣巧这会已经睡下了。
锦心道:“白日里打糍粑,累坏她们了。”
婄云便软声陪锦心聊着家常话题,二人说了许久的话,锦心忽然问:“京中最近有来信吗?”
婄云顿了一瞬,小心地在黑暗中打量锦心的眉眼神情,最后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诚实答道:“贺主子很关心您的身体,每每信中必定催问状况。上次来信询问您的现状,问您可曾念起过他,言语间颇为……幽怨。”
“幽怨。”锦心噗嗤笑了一声,刚才一番拉家常后已经平缓了心绪中又添了几分好笑,她打趣道:“阿旭他可知道你这样说他?”
婄云老神在在,“贺主子宽宏大量,想来是不屑于与我这一小小婢女计较的。”她早就从熏笼上坐了起来,这会一边起身掌灯,一面用笑盈盈的眼眸看向锦心,“何况婢子还有主子护着,什么事都不怕了。”
锦心又笑了,指指身边,叫她搬个墩子来坐,又说渴了,婄云忙到里屋更衣间内斟了一碗热热的蜜水来,然后干脆往脚踏上一坐,等锦心喝完了水,便温声道:“主子睡吧,奴婢就在这守着您,梦到什么都要沉浸其中,您一醒来,奴婢就在这等着您。”
锦心闭了闭眼,没吭声,只是卷紧了身上的绒毯,往里滚了滚,可以说是把往日的风姿仪态都抛之脑后了。
好半晌,她才闷声道:“你回去睡吧,我没事。”
婄云无声地轻叹着,熄了灯,道:“那主子您就快睡吧,天可不早了。您不是与二姑娘三姑娘约好了,明儿个要去瞧瞧四哥儿吗?”
没错,如今文府中男孩儿的排序已经排到老四了,文从翰文从林自不必说,老三文从业前些日子刚刚满月,如今还是个连吐泡泡都没学会的强抱婴儿。
老四文从兴更不必说了,出生没两天,他不像文从业那般在娘胎里便养得健壮,文夫人孕期反应严重,这孩子生下来也不过三斤多四斤不到1,瘦巴巴小猴子似的,虽然大夫一再强调这孩子五脏六腑都发育得不错,但与文从业一比,那样子就很没有说服力了。
幸而前段日子洗三,小娃娃哭声还算响亮,不然文老爷又要提心吊胆地揪心一段时日了。
他的名字是文老爷一早取好的,文从兴,兴从文,不难看出文老爷的期望。
这孩子占着嫡子出身,生来便如文从翰一般被寄予厚望,文老爷私心里既希望这孩子能有如文从翰一般的天资,日后在兄长扶持下于官场立足,一同促成文家由商转文,又希望他能够承继家业,保住文家现下这一份家产。
不求能够发扬光大,但官商相互扶持,如果文从翰在官场中一步步走上去,文家自然会逐渐转为低调,如果文从翰在官场不得意,文家便要继续走商路,下一代的掌权人在这个规划中便占着分外重要的地位。
文老爷也细数过如今膝下几个儿子,长子自不必说,次子倒是机灵,但他试探过几次,于算学上却无甚天赋,反而天生一身远超同龄人的力气,有几位他结交的江湖友人偶尔登门见到孩子们,都说他这幼子根骨极好,天生是习武的材料。
文老爷从前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不管他行不行,都得叫他上了。原本还打算等再大些就带到身边来教导着,不过如今人到中年喜得幼子,家中便有了新的指望。
尤其还有一个是家中嫡嗣,他与文夫人相敬如宾多年,不说恩爱得如胶似漆,敬重却是实打实的,此时不免要重做先前的打算。
不过如今两个娃娃都小,裹在襁褓里还不会吹泡泡呢,文老爷现在打算那些到底为时早矣。
他只可惜三女未心不是个男儿身,不然……文家即便没有从翰,又何愁不能在商道再兴盛百年。
可惜,可惜。
次日晨起,雨势未歇,这个天气也不好出去巡查生意,文老爷只着宽松外袍,在书房里翻看近日下头送上来的账册。
一清静下来,难免就想到家中的儿女们,又想到近日谢家那重华几次三番带着幼弟登门流露出的意思,还有先前定下的那一桩婚事,文老爷长叹一声,心中升起万分惋惜来。
谢家之事算是一滩浑水,等闲外人不敢进去蹚,文老爷却是不怕的,以文家如今之势,要扶持起谢陵也不难,何况谢重华并不求他事事帮忙,只希望能够借个势,偶尔请他出手相助而已。
他与谢家先家主也算有两分交情,这几年明里暗里护持谢家姐弟不少,如今谢重华登门寻求帮助也是带着诚意来的,他没有拒绝的道理。
但谢重华提出要为弟弟聘文氏女,等江陵执掌家业之后,文氏女便是谢家掌家大妇。
门第联姻历来有之,天工金号的谢家也堪配文氏,何况还许以掌家大妇的身份。
这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身份上相宜,未来能够带来的好处也多。
文老爷没有立即答应下来,占的最多的便是念着女儿们。
谢重华当时看中的是澜心,要求娶的也是文氏嫡女,但没过多久便又有又有赵家为赵斐求亲一事,若按文老爷说,好处更多的自然是赵家,但婚姻大事,他自认不是迂腐之人,也不是无心之父,还是过问了澜心的意思。
总要看看女儿的心意,若女儿真对哪个有心,最后阴差阳错落个强扭的瓜,岂不是他的罪过?
既然后来女儿知道了心向着赵斐,那婚事自然是与赵家成。
谢重华年岁不大,却十分精明,许是早料到这点了,婚事定下的消息传出去后没两日登门来,笑盈盈地说着软和话,却免不得有几分谴责意思在里头。
只是她把话说得漂亮,只会引起人的愧疚,而不会令人感到反感。
文老爷早就料到如此了,也没致歉,毕竟先前两家只是互相试探,并未说定,他若是向谢重华致歉,反而做实了两家先前议亲,若是传了出去,那文家少不得落个左右逢源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的名,对澜心的名声也会有所损伤。
他态度一如既往,倒叫谢重华暗暗感慨不愧是老狐狸了,二人笑盈盈地再磋商一番,最终也还是其乐融融的。
只是没隔多久,谢重华又再度登门,这回却露出了为谢陵求娶未心的意思。
这就叫文老爷有些不乐意了。
如今本就是谢重华求着文家办事,不是他非要把女儿嫁到谢家,何况他对谢陵也并不十分看好,若论人品,温厚是有的,可却无掌家之能,日后哪怕当家做了主,至少六七年内谢家都会是谢重华的天下,等文氏女嫁过去又算什么呢?
故而先前澜心看中赵斐,他虽顾念着几分故友之情,还是回绝了谢家。如今谢重华如此行事,更叫他心中升起反感不快来。
难道是文家的女儿就非要嫁到谢家,全部都任由她谢家挑选吗?
或许是看出他的不悦来,又或许是因为文老爷迟迟未曾言语不似从前那般和煦爽快的态度叫谢重华察觉出什么,谢重华旋即便笑着说自己与未心投缘,又说在操办铺子上未心向她请教许多,她很喜欢未心骨子里的柔韧劲。
这样一番夸赞是叫文老爷舒心许多,但婚事也未曾立刻就定下,文老爷还是问过未心的意思,未心思忖两日,却与谢陵见了一面。
是她出门巡视铺子的时候,谢重华拉着谢陵来到摘天巧,借口挑选胭脂叫未心向她推荐,然后又趁机抽身留出空子供二人交谈。
回来后未心便与文老爷表明心迹,严明愿意与谢陵结亲。
这可打了文老爷一个猝不及防,但婚事还是就这样定下了。澜心嫁过去结果如何他不知道,但未心嫁过去……单这两个月看来,谢重华如未心这般大时,可没有这样的成就手段。
虽然有二人一个家中倾力支持,一个还在家族泥潭中挣扎的缘故,但文老爷到底是个当亲爹的,在他眼里自己孩子自然是千般好万般好。
即便对未心颇为放心,文老爷还是提醒了一番他先前的忧虑,未心倒是仍旧镇定,不急不忙地答道:“谢陵说,他往后都听我的。女儿若为谢家妇,有父母兄长在身后全力支持,夫君听话,何愁谢家大权?”
的确,有文家作为依仗,她嫁过去又是名正言顺的,即便立刻要当家,谢家那群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族老也说不出二话来。
而谢重华……无论文老爷怎么想,未心心中总是觉着,她既然为谢陵看到自己身上,那就并没有一直抓着谢家不放的心。
又或者说,谢重华的野心,从一开始就不在谢家。
如今将目光放到谢家身上,只是为了拿回她与弟弟所应有的东西。
天工金号。
这些话未心并没有说与文老爷听,单是她前头那一番话,便足以叫文老爷半晌哭笑不得,顷刻后又笑了,轻抚美髯道:“好,不愧是我文立章之女,有志气!”
他对未心道:“你既有此心,往后生意上有什么不懂的事情,便多来寻我问问,也要常道你母亲那里讨教,你母亲执掌文家族中事务多年,文家生意她也了解颇深,其中的经验道理,你若得她倾囊教授,定然进益颇多。”
未心当时是沉静地应了是,后来在生意上遇到的困境,她自己能处理的再艰难都磕磕绊绊地挺过去,事后才会去找文老爷一同复盘并讨教,倒是叫文老爷对这个女儿更加高看了几分。
这些事情都挤在月初了,等未心点头同意了,文老爷才想起与梅姨娘说一声,梅姨娘登时愣住了——她还指望着女儿给她找个精通文墨的风雅之士做女婿呢,没成想一个不错眼,女儿竟然就同意了与谢家小子的婚事。
她顾不得抱怨文老爷竟然未曾先将谢家求娶未心之事说与自己,匆匆打发走文老爷,便来到园子里找未心,当时锦心正好也在,可算是看了场热闹的。
梅姨娘也顾不上锦心还在,往屋里一坐登时就泪眼朦胧的,三十来岁的人哭起来还梨花带雨的,素日瞧着是文静温雅,虽然熟悉的人都知道她的本性,但单看容颜就能唬住人,足可见她生得多有优势。
此时这样一落眼泪,直教人心都碎了,只想上前去哄她。
未心却是打小见这招见多了的,登时颇为淡定地叫锦心到那屋里翻画册子吃点心去,这边亲自拧了手帕来替梅姨娘拭泪,温言软语地劝解,并附在她耳边低语片刻,很快哄得梅姨娘止了眼泪,母女俩又不知说了些什么,梅姨娘匆匆站起来,拔腿就走了。
锦心在另一边屋里看到,感到分外好奇,未心看她眼巴巴的模样,刮了刮她的鼻梁,好笑道:“偏你爱看热闹。”
锦心撇撇嘴,道:“其实三姐,我也想知道你图那江陵什么。”
“我图……”未心笑了,“我图他听话好把控,图他生得一副好样貌,图他……图他是除了咱们家里人之外,我第一个见到第一面,便知道他此生都不会背叛我的人。”
锦心眉心缓缓蹙起,冥冥中总觉着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当时一时半刻干想也想不出来,只能强压下这种怪异之感。
这日到定颐堂中探望小从兴,小小娃娃裹在襁褓中安睡,身上满是奶香味,锦心摸了摸他嫩生生的小脸,正赶上文老爷过来,众人一齐在定颐堂用了早膳,膳后饮消食茶时说起谢家之事,言近日争端渐起,提到天工金号的生意难免受到波及影响。
锦心一听了“天工金号”四字,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仿佛是戏文里被神仙打通了窍的小妖精,猛地想起她一直以来都耿耿于怀,觉着十分重要却总是想不起来的一件事。
未心的夫婿。
谢陵,天工金号当家人。
很好,这样大的一件事,她已经占了先机,本来可以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结果却因为这不靠谱的记忆生生错过了。
锦心愤愤闭目,仔细回想那些梦中零散梦到并未十分看重的内容。
其实谢陵也不能说是未心的夫婿,至少在她的记忆里,那人一直都没得到正经名分,就眼巴巴地跟着未心。未心常在京城,他似乎在别地,便来回两边跑着,恨不得把自家的生意都搬到京城去。
分明是个商人,却一身文墨儒雅气,生得风流倜傥,能写诗作画。年至而立尚未婚娶,满口嚷嚷着说在等什么命中注定之人,在谈生意的时候对未心一见倾心,跟着她满天下地跑,战火里头穿梭。
本来天下平定之后未心已经准备与他成婚了,但因家中接连出事,便连着耽搁。
家中接连出事……是出了什么事?
锦心只觉脑袋里头一片空白,仿佛是盛了一脑袋浆糊,要紧的什么也想不起来,若非要往深了想,便感觉头和心里都闷闷的疼,再深思,便是无端的悲怆与心痛。
不知由来,却叫她心里揪着升腾,好像是生生割了骨肉出去一般。
身在定颐堂,高堂长辈兄弟姐妹俱在,锦心清楚不能在此流露出悲伤异样来,否则便是又引得一家子人担忧,平白叫人多想。
她尽力把自己从这记忆空缺处抽了出来,去想后来发生了什么,全力让自己忽略这种异样的感觉。
后来……再后来又建了商贸部,未心身担要职,更为忙碌,他只能全力支持,好容易商贸部也稳定了,诸事皆了,二人已经准备要成婚了,却又因为另一件事耽搁住了。
另一件……是什么事?
锦心这次没有心痛,没有悲怆,只是莫名地无奈与惋惜,还有淡淡的遗憾。
她少有感到这般复杂的情绪,一时心不在焉的,又与素日不同,竟然表露出来了。
未心看出来了,轻声问她:“阿沁,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坦了?”
其余人也连忙看来,锦心强笑笑,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倦得很,想回去歇着。”
文夫人忙道:“累了就回去歇着,这几日天气不好,你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卢妈妈,你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更要精心。等回了园子里记得叫闫大夫去诊一下脉。”又吩咐人:“还不快去备竹轿来。”
卢妈妈一时也有些慌乱,连忙应着,还是锦心笑着安抚众人:“我只是昨夜未曾休息好罢了,不必如此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