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
此赵府非彼赵府,并非文姝晴当家做主的二房,还是户部尚书赵大人的府邸。
户部尚书的官邸自然处在离皇宫的近处,乃是当今陛下钦赐给自己的心腹的,宅邸占地颇广,甚是豪华。文姝晴熟门熟路的,文老爷也偶有来往,文夫人镇定持重的,一种小辈便也没有紧张。
进府后,文老爷与文从翰去见赵大人,文姝晴带着嫂子侄女们往内院去,直奔赵老太太养怡之所。
一进内室,众人只觉一阵檀香扑鼻,锦心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一瞬旋即松开,微微低着头,做出一副小姑娘乖巧的姿态,紧紧跟在嫡母与姊姊们的身边。
赵老太太是个看起来颇为慈爱可亲的老人,众人见礼后笑着喊她们起来,先问:“哪一位是文家大姑娘?”
蕙心微微上前一步,道了个万福礼,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清雅好看,“晚辈蕙心,给老太太请安了。”
赵老太太笑道:“果然如老二媳妇夸得那般,温娴雅致,我瞧着比元娘婉娘秀娘都好,又清丽又出挑。快来,到我身边坐来。”
“祖母,您这样说,我可不依了。”赵婉笑盈盈地近前来撒娇道:“您从前还说我是最可人疼的呢,怎么今儿个见了大表姐,您就又把心偏到另一边去了?若是大姐姐知道了,也一定会伤心的。”
她所说的大姐姐便是赵老太太口中的元娘,也是赵大人与原配妻子之女,嫁的是温国侯府宋家,其品性德情也是京城里众人交口称赞的。
赵老太太笑吟吟地握住她们两个手,赵婉介绍道:“那是我二表妹澜心、三表妹未心、四表妹锦心,还有个最小的妹妹,没来得了,叫华心,生得也是玉雪可爱,讨人喜欢极了。”
“好,好。”赵老太太点点头,对文夫人:“亲家啊,我看你家这几个闺女,养得各个都好!我就说你们文家的女孩儿一定是好的!”
说着,命身边的妈妈道:“还不把我叫你准备的见面礼端出来。”
老妈妈应了是,下去不一会,捧出一只长匣来,打开一看,其中赫然有四条珊瑚手钏,赵老太太道:“这可都是在佛前开过光的,定能保佑姐儿们往后顺顺遂遂的。”
又顿了顿,她却褪下腕上的玉镯,笑着要递给蕙心,“我一见了蕙姐儿,心里就忍不住的喜欢,听老二媳妇说你已定了亲,这只手镯就算作我给你的添妆吧。”
蕙心忙道:“老太太惠赐,蕙心原不应辞,只是……”
“你就收下吧。”文姝晴笑道:“我们老祖宗呀,素来最是阔绰大方的,有什么东西都舍得给小辈的。今儿既然你合了老祖宗的眼缘,也是缘分,收下又何妨呢?长者赐,不应辞啊。”
她这话说得叫人听了总觉着不对味,文夫人不由侧目,却见文姝晴冲她使了个叫她安心的眼色,然后冲澜心招手唤她上前来,笑对赵老太太道:“母亲您可不要偏心,只许了大丫头,这可是咱们家未来的媳妇,你要赏可不能落了这个。”
赵老太太便笑了,“我哪能落了这个呢?不过见了大姑娘,心里太喜欢了,却忘了还要看看斐哥儿未来的媳妇。来,上前来,你叫什么名字?”
没等澜心回答,文姝晴便先笑道:“母亲您可别故意逗孩子,谁不知道您的记性一贯是最好的了?我们家这澜心丫头啊,性子和软,母亲您是心里慈悲疼她,脸上又想冷着考验考验她,可媳妇知道,她可不知道。”
赵老太太脸上笑容一僵,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冲澜心招手,从另一只手腕上褪下一只手镯给澜心,语气倒也温和慈爱:“接了手镯,就定下是我们家的人了,赵家的媳妇是好当的,只要你恪守妇德,天塌下来有老祖宗疼你呢。”
澜心做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模样,连声恭敬道谢,赵老太太心中舒畅不少,又与众人话了两句家常,有人来回:“三哥儿与三姑娘来给老祖宗请安来了。”
赵老太太听了,忙道:“还不快叫哥儿姐儿进来。”
等二人进了屋里,便听赵老太太一阵心啊肝啊的,文夫人从前与文姝晴通信,并未听她提起婆母多少,没想到赵老太太竟然是这种风格,一时心中诧异。
自赵老太太院落里出来,文夫人渐渐与文姝晴走到一处,低声问:“你方才那样说话,无妨吗?”
“无妨,我为老太爷服过丧、替兄嫂教养过儿女、又为二郎育有一子一女开枝散叶,她不敢拿我怎样。”文姝晴道:“何况这种场面上的话,她心里再不舒坦也没地儿说去,我那夫君和那大伯,你看哪个是向着她的?”
文夫人眉心微蹙,“你从前信里处处报喜不报忧,我与兄长都没想到,你在赵家竟是如此……”
“阿嫂——”文姝晴有些无奈,挽着她的手臂,笑道:“你看看你,这就又操心上了吧?我还真没在赵家受过什么委屈,老太爷在的时候,看着爹的面子护着我,老太爷不在了,我也站稳脚跟了,二郎护着我,再帮过这府里一把,养过这边的两个孩子,便是他大哥也向着我,我在这家里,还真没人能给我气受。”
文夫人叹了一声,“人都说你好命,可这所谓的好命,不都是拿自己的小心、用心换来的吗?”
文姝晴拍了拍她的手,又道:“阿嫂你不必担心,老太太不安分是常年的了,马氏的一双儿女她都教养过,平日里总想借着马氏把握府里,就没消停过,我那大伯子也是知道的。斐哥儿与马氏是结了仇怨了,但如今几番交兵下来,马氏回府里又被禁足,是做不了什么事的,老太太这几年身子不好,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又有我在,咱们澜娘在赵家的日子,只要经营好了,定然比谁都顺心。”
文夫人听了,道:“你这个做姑姑的用心,我知道。”
文姝晴松了口气,“嫂子不怪我就好。”丽嘉
“我有什么可怪你的?”文夫人好笑道,“从前也听你说过两嘴,只是当时没当回事,亲眼见了才知道我们家姑奶奶在夫家原来这么霸道。……姝晴,我说真的,与户部尚书府联姻,这其中的好处于咱们家是说也说不尽的,这一桩婚事,只要那赵斐不是身体有疾或是品行极差,我与你兄长都会点头的,何况那孩子文质彬彬颇有前程,可是咱们家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好亲事。”
二人低低言语着,外人倒是听不到,只能看到她们两个低语交谈,五位姑娘慢吞吞地跟在后头,也在交头接耳。
澜心拨了拨手腕上那个赤金丝嵌珠的牡丹花镯,又看了一眼蕙心手腕上被强塞上的羊脂白玉镯,表情有些微妙:“我还是头次见到这种路数。”
“习惯了就好。”赵婉拉着她的手,道:“没事,有我呢,我以后不在家的时候还有我娘,老太太这辈子在我娘手里就没赢过,要论应付老太太,我娘可是我们家头一名。”
澜心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两声,嘴角抽搐着道:“你还真是……坦坦荡荡半点不瞒啊。”
“嗐,你这不早晚也要知道的。”赵婉拍拍她的手,“放心,老太太虽然有心但是无力啊,也就是如今大伯母吃了挂落她老人家才亢奋起来,不然从前单是这两边斗法,便足够热闹了,老太太向别处,半点心思都分不出。至于现在嘛……就像我说的,习惯就好了。”
蕙心眉心微蹙,几人也没去拜访马氏,径直来到花园中,文老爷、文从翰父子与赵大人倒是相谈甚欢,赵大人设宴相待,其乐融融。
赵大人听闻文从翰是云先生的入室弟子,又知道他已过了乡试考中了举人,心中又喜又羡,连道:“文兄生得好个麟儿!”
稍后宴席算是家宴,赵大人见了澜心一眼,见她行为举止落落大方镇定从容,心中十分满意。
至夜间,他唤来赵老太太屋里的妈妈,问过白日间的事,面色沉了许久。
第二日晨起,文夫人梳了妆,众人在正屋里吃早饭,用过早饭正要动身,忽然听人传:“那边府里老太太打发人来送东西啦!”
然后便是流水似的送入屋里的锦盒礼物,一个小厮恭恭敬敬站在门外,垂首道:“按主人的吩咐,送来十二匹苏缎、十二匹蜀锦,主人说了,这些本是南地的东西,想来太太、姑娘们都见过更好的,这些是入不得眼的,只留着赏人用也罢。另有翡翠玉镯一对,是主人特意叮嘱,要送与二姑娘。”
说着,便有一位妈妈捧着锦盒上前,文姝晴只看了一眼,便断定道:“这是贺嫂子的遗物。”
赵老爷娶了三位夫人,第二位夫人也就是赵斐的生母,正是姓贺的。
第六十八回世间之大喜,莫过于失而复……
那位贺夫人留下的东西,据说可是一半在赵斐手里,一半收在赵大人处。赵斐出门游学去了,近日不在京中,那这一份东西是谁叫送来的,可想而知。
贺夫人是承恩公府养女,算来也是皇后的义姐,当年与赵大人结亲时承恩公府还不是承恩公府,但祖上到底也曾荣耀过,赵大人眼看前程远大,贺夫人的嫁妆也不薄。
那镯子打眼一看,幽幽的碧绿,一汪水儿似的清透,傻子都知道是好东西,澜心一时有些无措,几瞬间反应过来,忙上前道谢。
还是文姝晴与大房那边的人熟悉,笑着与来人言语两句,叫人沏茶给他,那小厮连道不敢:“二太太折煞小的了。”
看大房的人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的样子,就知道文姝晴说澜心嫁过来了没人敢欺负,这话里头不带虚的。
文夫人心里一松,走上前来客套一番,又道:“多谢老太太惠赐,明日我必带着小女登门致谢。”
场面话说起来自然是又和气又热闹的,锦心想起那位贺夫人的出身,指头微动敲了敲桌子,下意识地联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马上要见到的人。
那边送走了大房的人,文夫人命人将礼物收起,澜心打量了一对手镯两眼,文夫人道:“这样品质的镯子,一看就知道是要留给女儿媳妇的。那位贺夫人青年早逝,只留下赵斐一子,这镯子既然给了你,应该是赵大人的意思。”
澜心没做声,文姝晴叹道:“我那个大嫂啊,也是个可怜人。”
她只是随口感叹一句,说完了就摇摇头,没在几个孩子面前多提,文夫人留了点心,预备回头拉着她再细问。
锦心恍然,想到:贺家上一代认了七八个女孩儿养在府里,除了自家嫡出的女孩儿,如今看来,嫁得最好的就是那位贺夫人了。虽然贺夫人早逝,他们与赵家倒是一直联络着感情。
这里头做主的主要还是贺家老太太,承恩公一直外放,回京留了不到两年又被调去西北,手里是实打实掌着兵,傻子都看得这事当今在给儿子铺路,承恩公身为皇后血缘最亲近的弟弟,也有真本事在身,前途自然远大。
不过家里的事嘛,就鞭长莫及了。贺家老太太是个颇为强势的人,手腕也很厉害,当年就是她一眼取中了当今,安排了女儿与当今的初遇,成就了如今贺家的荣华。
这里头那些微末秘辛事知道的人可不多,锦心应该是这世上那巴掌都数得过来的几个人之一了,这会发散思维胡乱想着,眼中一片漠然。
她对贺家,要说喜恶,那是没有的,疏疏远远陌路人罢了。
现下贺时年在承恩公府上,她也不怕贺时年被欺负,不说贺时年自己的本事,就他那个身世,他在承恩公府过得但凡有一点不舒心,当今皇后先手撕了自家娘家。
想到那位她血缘上的婆婆的暴烈性子,能在道观里憋屈偷生十余年,然后拎根绳进宫生生勒死了方氏太后,她将自己的血脉看得极重,在她心中,贺时年哪怕不如养在她身边的大公主与太子,也绝不容许旁人欺负。
哪怕那那个旁人,也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娘家人。
贺家那些母母女女就是一团乱账,要说真与皇后处得好的,也就是当下承恩公一个了,承恩公对皇后这个姐姐是真心好,对贺时年也不会亏待,这个亏待指的是后院之外的地方,有他在,锦心就更放心了。
按说,这些算计筹划人心的事是她比贺时年更得心应手的,贺时年那性子,更喜欢拎着刀用武力解决问题。
可如今贺时年是坚决不许她多想这些事情,让她安心养好身体,她有时候想起就这样把他撇在京城一个人忙活,多少有点不忍心,但要她再支棱起来算计人心谋划阴私……她也说不清,她这身子还熬不熬得住了。
她现在有时空闲下来,头脑清楚的时候在心中稍稍盘算盘算这一摊子事,婄云看出来心里都好不乐意。
而且她也怕,就她这半拉咔叽的记忆,哪时候疏忽了哪里掉链子了,反而耽误事。
索性就不多想了。
贺时年占着先机,如今方家也趴下了,他若是连后头那些扫尾的事都做不好,那她就要怀疑这男人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不对,夺舍是这么用的吗?
锦心想到那些乱七八糟志怪小说话本子里的内容,思绪一时飘出好远去,心思就不在眼前了。
婄云时刻关注着她的神情,见这模样,下意识地便蹙了蹙眉,压下两分忧心,暂且不言。
镇国寺可是天下寺庙里的头牌了,无论什么日子,都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想来进香磕头的香客数不胜数,文夫人早遣人给步云大师递了帖子,那边还接了,几人来了倒是没有两眼一抹黑,有个小沙弥等在寺庙门口,见了赵府的马车忙迎上来,向文老爷合手诵了声佛号,道:“小僧智远,步云师祖嘱我等候文老爷。”
文夫人听了一时恍惚:“步云大师也是做人师祖的人了。”
记得她上次见到步云大师时,还是新婚的小妇人,与夫君一同押货向北,路上正好施救染了重疾命悬一线的步云大师。
文老爷笑道:“大师长寿,如今已是耄耋之年,昔日三位徒儿都已是名扬四海的得道高僧,徒子徒孙遍布天下。”
他与智远客气了两句,略带打趣地笑看着文夫人,文夫人轻叹一声,摇头道:“一转眼,咱们都老了。”
她看了眼身后的儿子儿媳,心中颇有些唏嘘。
一行人在智远的引路下进了镇国寺,直往后山步云的小院去。
步云早有准备,沏好了茶,静静地等候着,见了面笑着与文老爷文夫人施礼,二人哪里敢受,一时又是一番客气。
“好了,京里的天气干热,咱们再这样客套下去,小施主可受不了了。”步云笑着摆摆手,一把年纪的老头了,精神奕奕的,身上有股子与他的年纪决然不符的精气神。
叫人看了心里头敞亮、豁朗。
他弯下腰笑着与锦心打招呼,态度熟稔却不会叫锦心反感,她骨子里挺傲气的一个人,对看不上眼的人一句话都不屑说,按理她对步云大师也无甚印象,但见了他便觉着这老头人不错,此时笑着回礼,姿态沉静中带着娇俏,落落大方得恰到好处。
步云大师心中连连唏嘘,前世他见到的可不是这样啊,那家伙小嘴尖得带刺,半点亏不吃,看着是温和沉静其实整个人就是一把刀,与贺时年的区别就是她把刀鞘藏在自己心里,收敛锋芒温和示人,而贺时年那把刀,刀鞘是她,不在她身边便锋芒毕露。
这小夫妻两个,当年把自己都逼得太紧了,如今这样一般缘法,与他们两个,何尝不是一桩幸事。
步云大师在心中轻叹了一声,似乎是随口与文老爷闲谈般地道:“小施主眉目周正目光清明,日后必定一生顺遂、欢喜无忧。”
这话文老爷只在他与乘风道长口中听到过,听一次欢喜一次,心里也咬准了只信他们两个,此时听了喜道:“你这样说,我就只听你的了。”
步云大师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来道:“我后屋里供了一尊药王菩萨,四姑娘去拜拜吧,清清静静地去,有什么话,与菩萨说,菩萨都会知道的。”
蕙心、澜心与未心同时动了动,步云大师又道:“清清静静地去,若是不放心,带一个人守在门外也罢。”
文老爷迟疑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锦心便主动道:“叫婄云与我去吧。”
文老爷知道婄云身上有两分功夫,微微放下些心,嘱咐她:“跟好了姑娘,随时注意着,姑娘若是……左右你仔细着些。”
“好了。”文夫人推了推他,也算是提醒,半打趣地笑着:“要说对沁儿上心,婄云可比你上心百倍。你现在问沁儿上年吃的药方子她都能给你背出来,沁儿身边有婄云啊,她娘都少操了多少心呢。”
文老爷总归是不放心女儿,他这四女自幼体弱,他当什么似的捧着护着,就怕她经了一点风雨受了伤,自幼身边从没离过家人,这会要她单独去一个地方,即便是在同一个院子里,文老爷也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