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四年之后,真能如乘风道长所言,诸事皆定。”婄云道:“这些年您的苦楚磨难也受得足够多了。”
锦心看着她,笑了一下。
今年文府的年过得足够热闹,年下节礼往来比往年更繁琐出十分,文夫人忙着操持这些人情之事,拉着几个女儿跟着历练,锦心纯属在旁凑数的,蕙心澜心未心能言之有物侃侃而谈,她就坐在一边点心果子满脑放空。
天冷,文夫人屋里的暖炕也是烧得热烘烘的,尤其今儿锦心来了,文夫人周全地交代小丫头在炕角里坐褥上置了凭几搭了软毡,小巧的梅花式边几上摆着个黑漆烩彩大攒盒,盛着各色干鲜果品茶点果子,再沏一壶酸香浓郁的香栾蜜,倒不似是来听课的,活脱脱是又一个安乐窝。
锦心不耐烦听那些人情往来礼仪打点之事,倚着凭几坐了没一会便觉着头脑昏沉困倦,将软毡往身上卷了卷闭目假寐,蕙心原本正与未心低声交谈,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过这边,言语猛地一顿,随即无奈地摇头笑了,“就知道她是听不进去这些的。”
文夫人也回头去看,见锦心闭着眼睛,便笑了,也有些无奈,叫婄云:“给你家姑娘把毯子盖好了,叫她来就是来睡觉的。”
“好了母亲,沁儿什么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澜心道:“能过来就足够给您面子的了,前儿我去瞧她,卢妈妈、骆嬷嬷一群人围着她,就想求她抬步动身出去走走呢。”
文夫人听了笑着摇头——其实锦心的身子什么样她不是不清楚,真叫锦心跟着在这些经济人□□务上上心,那是免不了耗费心神的,偏生锦心却是最不能耗费心神的那个,若因这些事惹得锦心又病了,便是文老爷不说,她自己心里也不舒服。
但若是不叫锦心,只教导另外几位姑娘,从前也就罢了,如今未心已经长大,她只怕落下锦心叫婢仆间有议论,锦心的情况不同,在下人口舌间,他们这些做长辈的要格外费心。
那就趁锦心身子好好的时候把她拉来,全当是给她另置了张床,让她在这儿慢慢消遣吧。
外头有管事婆子进来回话,文夫人摆手示意她放轻声,锦心闭目假寐其实也没睡着,但这几日梦境来得又急又繁,她白日里确实不大有精神,歪在那里只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倒也顾不上那些别的了。
不然以前……她好歹能撑着坐会再睡?
年节下预备的事宜繁琐冗杂,文夫人拉了女儿们来,有教导的心,也是为了能拉几个劳工,蕙心属于任劳任怨,澜心与未心就没那么老实了,得支使着去办,好歹也是两个人头,能顶些事情。
文夫人今年失了秦嬷嬷这个膀臂,从前她在时,不管品性如何,能力还是有的,忽然没了她,许多琐碎又不能忽略的事没了人搭理,就都送到文夫人跟前了。
再有就是再者今年云幼卿有了身孕,不能帮着操持家事,文夫人前几年本是清闲惯了的,如今忽然忙碌起来,甚至比前头十几年都还要忙碌些,免不得有些不适应。
此时见锦心昏昏沉沉地靠在那里,神情倒是安稳,心中忽地有些放松了,摇头叹道:“咱们家这几个姑娘啊,就你们四妹妹最会躲懒。这几日她气色倒是好些了,不似先前那样吓人。”
“往京都走了一遭,许是终于缓过写来了吧。”蕙心低笑着道。
娘四个说笑一回,仍低头认真核对年底各项事宜。
这是蕙心留在家里的最后一个年了,众人面上不说什么,心里总是盼着这时间慢些、再慢些。
骨肉团聚姊妹一堂的时间可不多了。
赵斐明年要考秋闱,二人的婚期就在秋闱之后,无论中或不中,赵家都表露出了希望文老爷与文夫人放心,将澜心在明年嫁过去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嫁妆就也要开始筹备了,幸而文夫人早几年便筹备了些,如今蕙心的嫁妆各项齐备,专心操办澜心的倒也不难,只是庄园田产上南北有隔,这一事上文姝晴颇为热心地帮着操办,到底她也娶新媳妇嫁女儿呢,随年礼到金陵的船只才带来了信,言现瞧了两处庄田,心觉尚可的,写下了地点大小特点来与文夫人。
信文夫人只看了两眼还没来得及细细盘算,这会看着屋里的几个女孩儿,微微松了口气。
幸而,再没有这么折腾的了,未心是定在南边,现近凑手,最好办的了;锦心情况特殊,也无需她在这上头多操持什么;华心更不必说了,小小人儿如今说话才说顺流呢,前头过了三整生日,倒是玉雪可爱的小模样,婚配什么还早着呢。
这么一寻思,文夫人一直被各种琐事压得沉甸甸的心就好似见了光亮,登时理事也更有精神了些。
年前锦心这边倒是进了两笔收益,一比是郊外那庄子上的,一比是荀平那边的。
庄子收来的晚了,今年本来应是并无多少收益的,但听品竹说,年底下庄子那边山里出了两棵参,再加上秋日搭暖房冬日做的菜蔬,倒也得了些银子,另外还有一棵百年老参进来献与锦心,除外便是些山货菜蔬,因锦心在这边府里,应进给主家的那一份猎物合折成了银钱奉上。
事实上,在之前几个月里,锦心对外头那一庄一园,只有一个印象——赔钱。
各处修整筹备,要求甚高,几乎是按照修建皇庄、御园的等级来修的,如今表面上看起来是平凡不显,其实处处俱是按照锦心的喜好用民间不会显眼违制的最高等级修建的。
如此修建,所耗自然甚高。本来荀平坚持走那边的账,婄云不大乐意,二人针锋相对,最终的结果还是婄云这股东风压到了荀平这股西风——贺时年远在京中而锦心就在婄云身边,二人得到的支援就不是一个等级的,锦心这边轻飘飘一句话下去,京里的书信还没进金陵省呢,荀平哪里斗得过婄云。
不过后来那边的帐上又贴补的也是没数的,那些小处上婄云就没有他计较细算。
比如这两处的许多人手,婄云这些年发展的不足够用,便是从那边调来的。
至于另一份,则是荀平那边送来的账。
荀平的收益,除了账上用作周转的,应送到贺时年手里的那一份,每年一大半都送到锦心这边握着。
锦心对此颇为习惯,当年名下的生意有一部分是贺时年初期发展的,后来他们二人分工渐明,这一份生意就由锦心掌管打理,在这上头的事情也是她与荀平交接得多。
毫不客气的说,当年对夫妻俩的小金库里有多少钱,贺时年绝对是两眼一抹黑。
如今这算是折中的法子,锦心懒得管外面的事,贺时年那边需要钱资周转,不过他取钱的令牌也在锦心这边收着,这样算起来,从富甲天下到一穷二白,贺时年只需要一步。
换个媳妇。
锦心的小金库是婄云打理的,里面真有多少实货,除了她们两个,无论是徐姨娘还是绣巧都不清楚,所以锦心每次被文老爷明里暗里贴补的时候都有些无奈。
想把钱箱子亮出来给老爹看看,又怕惊到老爹,到时候文老爷万一刨根问底起来,她也不好交代。
只能很羞愧地吃两边软饭,每逢年节底下,养胃的红枣建莲汤都要喝双份的。
过年那几日倒是好天气,进了正月里,大家更是依依惜别的了,初六那日,按例是姨娘们带着儿女回娘家的,徐太素一早套着马车来接,无论坐与不坐,表达出的是一份态度——我们家姑奶奶,我们看重着呢。
一早外头进人来回话,文夫人正将备好的礼物分与各人,本来定下要回家的不过是徐姨娘与梅姨娘二人,每人各得了锦缎四匹、红绸两匹、银灰鼠皮子各一张、府内采进的点心果子盒子各一个。
在这种事情上文夫人从不吝啬,礼物说不上丰厚却也绝对很拿得出手了,二人刚刚行礼谢过,进屋来的婆子禀道:“后门外来禀,徐姨奶奶、梅姨奶奶、周姨奶奶家都来了人,后门外等着接姨娘、哥儿、姐儿们回家省亲呢。”
周姨娘猛地捏紧了手中的绢帕,神情有一瞬的僵硬,文夫人看着她,道:“你若要回去,我这里东西也都是现成的,好预备。你若怕荣姐儿出去受了寒凉,我只叫人送上节礼,问一声老人们安便是了。”
周姨娘僵在那里半晌,看了看徐姨娘又看看梅姨娘,见她们都是一派喜气的,好一会终究道:“是我未先禀报过,这会给太太添麻烦了。”
“不算什么。”文夫人心中一时说不上是惋惜还是无奈,人说父母生恩大于天,为子女的便是拿生身骨肉也未必能还得尽,对长辈自然得不怨不愤、一生恭敬孝顺。
可她心里又觉着,无论什么样的人家,能把女儿舍出去给人做瘦马,只为了几两银子的……这般父母,不要也罢了。
这些年周姨娘明里暗里帮了周家不少,仗着文家的势,周家现也立了铺子置了宅院,只是听闻生意并不大景气,现下登门来要接周姨娘回去,还不定是为了什么呢。
不是文夫人看得妾室外家人低,只是那周家属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谄媚热络得叫她厌烦。
如此心中百般思绪,文夫人未显露出半分,仍是素日端庄温和的模样,周姨娘却暗暗仔细打量她神情好一会,才悄悄地低下头,等着婢子将预备好的东西捧出。
云幼卿胎像已经稳固,文从翰陪着她回娘家,姑苏路远,文夫人不大放心,但也不好拦着儿媳与家人团圆——一年才有几次机会呢?
她只能再四叮嘱驾车的马夫仔细着路、将马车驾得稳当些,又叫跟车的婆子们仔细伺候,封好马车等等,徐姨娘她们抓心挠腮地想回家,这会听着文夫人絮叨便愈发坐不住,好一会终于摸个空子,齐齐起了身辞去了。
出得后门去,府下车马人已备好了马车,徐太素与另一个青衫男子也各领着一架马车,亲人相见都分外热切,徐姨娘交代卢妈妈、叶妈妈带着锦心和文从林坐车,自己上了徐太素的车,梅姨娘亦是同样举动。
另一个男人见状面上透出几分尴尬来,又热切地看向周姨娘,凑到近前来要与她说话,周姨娘冷冷看了他一眼,没作声,径直上了马车。
周家姐弟的眉眼官司梅姨娘瞥见了,徐姨娘一心扑在弟弟与儿女身上,没分到这头半分,倒是锦心瞥了一眼,看了眼被乳母抱在怀里玉雪可爱神情懵懂的华心,没言语。
今年家中无甚紧事,姨娘们可以在娘家住到初九再回去,文夫人在这些规矩小节上素来是很松快的,徐姨娘在家住得也安心,在自己娘身边,总觉着什么都是顺心的,什么都是轻快的。
只是分别时实在是难受得紧,徐姨娘握着徐姥姥的手不舍得放开,低声道:“今年二月府内有大喜事,二月二女儿怕是不能回来看您,您与父亲要保重身体……”
徐姥姥拍了拍女儿的手,用力眨眨眼敛下泪意,又轻抚锦心与文从林的头,对徐姨娘亦是一番言语叮嘱,如:“你要好生照顾自己,也要顾好两个孩子……”
寄月正月里能在娘家多住两天,打算元宵前头再回去,这会在锦心身边替她紧了紧斗篷,道:“我今年是否动身出省还说不定,若是要走了,我就叫人捎个口信儿给你,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列了单子来叫人递回来便是。”
锦心笑着点了点头,照例叮嘱她“一路小心”,并嘱咐了一句“一路顺风”。
寄月也揉了揉她的头,一双带笑的眸子被金陵初春的日光笼罩着,明亮又温柔。
回府之后没多久就是元宵,过了上元节,文家便开始筹备婚礼事宜了。
其实在成婚这件事上需要忙得更多的是秦王府,但文家本就是高嫁,又是秦王府的尊贵门第,如今整个江南甚至京都都有人盯着这一桩婚事,文夫人不得不处处仔细精心,唯恐在自家手上出了半分纰漏,整个文府都沉浸在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氛围中。
在库房中藏过一冬的整整一百五十六台嫁妆终于被从库房中抬出,在婚前送妆那一日明晃晃地向世人展露文家这累代皇商豪富的底蕴。
各家送与这位未来秦王妃的添妆亦是不薄,自文家本家亲戚、外门亲友、来往世交,每一家的礼物都丰厚而恰到好处。
锦心的添妆礼物是早就准备好的,名匠编造的九两重金丝髻一顶、嵌七颗大珠十九颗红宝三十二颗翡翠的金丝攒珠髻一顶,听来俗套,其实造价不菲。
蕙心是自幼沉浸在珠宝物件堆里的,对这些东西价值几何最是清楚不过,也因此,心中在热乎乎的同时也更添无奈。
这三个姐姐一个妹妹就这样嫁出去,沁娘的荷包也是要遭灾了。
其余姊妹各有添妆,除了小小的华心,另外二人都是财大气粗的,其中未心尤甚,一件白玉盆底金枝翠叶玛瑙果的石榴盆景甫一摆出便吸引了众人的眼球。
姊妹添妆丰厚至此,一是说明姊妹情深,二也彰显文家家底不凡。文夫人面上有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口中还得矜持地笑着表示:“这孩子真是胡闹……”
文家嫁女,十里红妆,赫赫扬扬占了一条街还不止,这边文从翰已带领吹吹打打的送妆队伍在王府门前下马,后头那一台还没走出文府的门。
豪奢至此。
民间对此众说纷纭毁誉参半,有夸赞文家底蕴与对女儿重视的,自然也有说文家嚣张、一朝攀附上王府便张狂至此,恨不得世人都知道他家的富贵了。
当然更多的是好事之人,听文家的口风是二姑娘婚期也将近,配的还是户部尚书的嫡公子,就不知道那时……妆奁孰薄孰厚了。
秦王府是尊贵,户部尚书可是实权啊。
便是素日与文老爷往来的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也多有观望着文家动静的,还有好事者到谢重华跟前去挑拨,最后自然也没得什么好果子。
二月初三,亲王娶妃,文府嫁女。
谢霄、文蕙心,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二月二那日,谢霄到了郊外的月老观,亲手在姻缘树上系上一条红绦。
辗转半生,终是复有人含笑立身侧,笑言郎君归。
归宁那日,文夫人亲眼看着谢霄搀扶着蕙心下马车来,然后一路跨过中门越过二门,拉着蕙心的手始终未曾放开。
便是向父母请安立下时的裙摆都由他亲手侍弄,看云巧那虽有些不适应却并不惊惶的目光,再看二人偶尔对视满眼笑意的模样,文夫人一直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幸甚幸甚,吾儿终得良人。
他们临去前,锦心偶然与谢霄一对面,私下除婄云外无人,谢霄有些尴尬地傻笑两声,“巧啊,巧啊。”
锦心面无表情:如厕更衣这种事,有什么好巧的。
不过她还是借着这个空子郑重地叮嘱了一遍:“好好待她,若是那日,你有了二心……”
没等她说完,谢霄一拍胸脯:“我拿我的项上人头与您做羹!”
恶心。
看着这个娶了媳妇高兴得找不着北的老伙计、老姐夫,锦心忽然有点嫌弃他。
大姐,咱们把这个换了吧,我再给你找个好的,瑨朝宗子南越公子,你看上哪个我给你抢哪个,咱们把这看起来就不大灵透的换了吧。
虽如此想着,锦心也知道此生多半是没有付诸行动的机会了,故而只是定定望着他,诚恳地道:“莫要伤她,我来接她回家。”
谢霄怔了半晌,看着她温和坚定雍容威严的模样,终是郑重地双手作揖,“云亭此生,绝不负蕙娘,否则叫我今生来世,再无归处可归。”
第八十五回“当年您死后,萧嘉煦他骂……
蕙心一走,家里好似一下清冷不少,懿园里空了个园子,早晚请安少了一口人,大家心里都空落落的。
唯一能叫文家人心有慰藉的大概就是蕙心在秦王府的日子过得不错。太妃似乎有意到郊外庄子上静修去,正在领着蕙心接管王府事务,秦王身无衔职,倒是办了个品鉴书画的文会,说是只谈风月不论朝政。
他身份尊贵,鉴赏水平又不差,素日和煦爽朗平易近人的,在江南之地风评颇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