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在城中,她都要挨着冰盆过日子的,这会只有正屋立着冰盆,设了一个小小的风轮,伴着些微的凉风,她竟也不觉着炎热。
婄云见她眉目微舒,笑着道:“可是觉着园子里住着舒服?”
“比府内舒心些。当年我就想,若有一日能够归隐,也不入山林,就在山脚下,建一座景致好的园子,再修建一座庄子。园子只顾风雅,有梅莲竹石,庄子要朴素务实,该有的庄稼事务都要有,还应在山上种下许多果树、
倒是我与阿旭、带着你们在山脚下住下,黄昏时,咱们吹着凉风在湖面的亭中闲话;梅雨季,听着雨打芭蕉声,临窗手谈。”锦心如今说来,只有些感慨,倒是没有遗憾了。
她看着这间小屋子,有些懒洋洋地笑道:“如今误打误撞,得了这处宝地。这里可以说是再合我的心意不过了。如今算来,荀平也就在这周围,只差阿旭和秦若了。”
婄云只得道:“快了,快了。”丽嘉
次日徐姨娘带着锦心,或者说是明面上由徐姨娘带着锦心见了田庄、梅园两处的管事人等,翻了翻这一年来两处的账目,倒是都清晰明白,徐姨娘态度和蔼地分赐了赏钱,与积年的老人闲话家常几句,知道他们原是北边的佃农,因赶上灾年田地欠收才往南跑来,正巧这边修庄子召农户,便投了进来。
徐姨娘又见了卢妈妈的大儿子,他已有十六七了,去年来到这庄子上做管事,算来也快一年了。
徐姨娘叫他带着她们四下里逛逛、介绍介绍,锦心本就不大有精神头,方才见完管事人等已回去歇着,只有徐姨娘并卢妈妈、周嬷嬷、骆嬷嬷几人在这边,有卢妈妈与他的一重母子关系在里头,倒是不碍事。
锦心那边回到小屋里,已有一个青衣男子恭恭敬敬候在书房中,四下里清清静静恍无人烟,只有婄云随侍于锦心身侧。
“属下请文主安。”荀平端正一礼。
锦心点了点头,“行了,别客气了,坐吧,婄云你也坐。我叫你送的东西都备齐了吗?”
荀平肃容道:“我方潜伏于夏狄王庭中的暗探传回的情报文书尽已整理妥当,事关紧要,属下不放心叫他人传递,还是随身携带送来与您。”
他说着,将一直提在手中的黑布包递给了锦心,沉甸甸的一摞文书,锦心将手搭在上面感受一下厚度,知道这几天是不能睡个好觉了。
不过为求一心安,好觉留着以后再睡也成。
锦心指尖轻轻敲了敲那些密报,吩咐荀平道:“萧嘉煦身边要加派人手,无论如何盯紧他,三年之内,看他那处可有何异动。从今日起,所有从西南来的文书,你整理一番,择其紧要者通过婄云传递与我,我往后每年都会寻机到园子中来小住,其余文书在那时与我。”
无论乘风口中指的那个西南到底是不是夏狄,眼下她都不能放松心神警惕。
第九十一回“他若也如咱们这般重生归……
其实到目前为止,乘风所言明面上与夏狄或萧嘉煦都并无什么牵扯,甚至他说的西南之地可能连夏狄王庭都指不上。
本国的西南边境多年来其实一直都称不上稳固,前些年是南疆内部有数名大巫分权,南疆内只闻神旨不听朝令,隐隐有独辟门户的迹象。
自几十年前夏狄王师扫荡南疆过后,西南边线便向内缩了一圈,如今南疆那边称得上是快孤土。
夏狄王师在南疆境内扫荡过后,南疆十室九空百姓人人自危,能逃的都逃进内省来了,被夏狄人掳走的也在夏狄那边安了家,如今南疆之地是夏狄用不起、瑨朝看不上——当今刚刚登基时倒是有一番雄图大志想要收复南疆以此剑指夏狄,后来主掌朝政时日渐长,夏狄日益强盛,国内却隐有衰弱之态,他便将那一份心歇了。
这些年国内大力改革发展国力,谁能保证皇帝没有再燃起年轻时那份雄心。
南疆地理位置特殊,北边接壤夏狄,更西边是师夷。早年夏狄在南疆扫荡了一番,南疆子民四散,留下大块空地,夏狄人不会经营,也未曾派兵驻守,但却不许旁人伸手,师夷在夏狄面前一向乖顺得猫儿似的,也不敢伸手吭声。
事实上,前世在萧嘉煦夺权之后,他确实将南疆那一块土地利用到了极致,压兵南疆剑指中原,当时是实打实把南疆圈入了夏狄的版图中,若非他王庭之内还有内斗拖后腿,中原这边战火恐怕要再烧许多年了。
但那是前世,时下南疆还是一块孤土,这几年瑨朝国力渐强,夏狄王庭内纷争四起,朝内隐有压兵取回南疆之意,乘风是瑨国人,还是时下的瑨国人,锦心这样揣测乘风的言语,其实若不以前世的眼光来看,是有几分没道理的。
但锦心不管那个,她活到如今,行事一看结果二凭直觉,前生多少次死里逃生靠的都是这点子直觉,她直觉这里头一定有萧嘉煦那家伙的事。
至于西南……她要的是西南的消息,荀平给她传过来的就不会单单只是夏狄的。
这点子默契,她相信荀平与她还是有的。
婄云见荀平应下了锦心的吩咐,迟疑一下,还是开口道:“或许是咱们想多了呢,西南之地原有许多神异之人,或许乘风道长指的还真就是那个南疆。南疆的巫师蛊师,没准有些能医您今生病症的手段呢?我从前也与师父探讨过,您这病症,没准那些”
“那就更要盯紧夏狄了。”荀平眼睛忽然亮起,带着些明悟与激动,“当年夏狄王师扫荡南疆,南疆十室九空族人四散,四姓大族有本事的多半都被掳回了夏狄。前几年罂粟粉之祸的源头,不就是夏狄王帐内的那位忽耶夫人吗?或许乘风道长所言之西南,指的还真就是夏狄。”
婄云听了猛地精神起来,“我却没想到这个……若这么说起来,还真应该注意夏狄那边。”
锦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嘴角微抽,想了想,还是把这几天纠结的事情说了出来,好歹叫他们提前有个提防。
“乘风一个,步云一个,我觉着咱们的事情他们是知道些内情的……重活一世这等事情如此玄妙,你们说为何就偏偏是咱们重生归来,难道就只有咱们有机会能够重活一回吗?”锦心眉目有些凝重,“若不只是咱们重生归来,那有些人、有地方、有些事就要提早主意,比如他——”
锦心的指尖轻轻压在那些文书上,动作很轻,却叫人无端地感到沉重与压迫。
锦心抬指轻轻敲了两下,“他若是也如咱们这般重生归来,……待要怎样啊……”
萧嘉煦不是那等会拿国民士兵的性命用鸡蛋碰石头的人,他也一向能屈能伸,认得清现实,如今瑨与夏狄国力悬殊,他不会拿夏狄王师的血来成全他的野心。
如今就怕他太认得清现实了。
若他重生归来,那如今瑨想要对夏狄实行的久而化之的政策绝对会失效。
夏狄若再得一任雄主,这局势就大不一样了。
听锦心言语,荀平与婄云二人均是猛地一惊,他们重生归来,再逢故人,都只觉得欣喜,却没想到还有那一种可能。
若是萧嘉煦也重生了……二人面面相觑,最终荀平道:“属下会在萧嘉煦身边加派人手,对夏狄王庭内的局势也会更加上心,文主放心。”
锦心如今属实不适合这样耗费心神思索什么事情了,只想了一会正事,便觉着头闷闷得发疼,身上的气力好似去了十之五六,有些坐不住了。
她这种表情荀平太熟悉了,前世见过无数次了,是即便如今时隔多年,只稍稍一打眼,他立刻能看出锦心这是有些气力不支的熟悉。
正因为这种熟悉,才更叫他心里难受。
荀平站起身来,道:“您好生休养,这些事不必担心,属下会办妥的。这些文书是誊录的副册,看过之后毁去便是。园中的人手您尽可以放心,若有什么吩咐,婄云不方便的,也可以通过品竹联系。”
锦心点了点头,手仍然压在那一沓文书上,温声嘱咐,“万事小心,谨慎为上。不过也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如今还是咱们占了先机,我只是有些怀疑罢了。”
婄云端了碗温热的茶水递到她手边,低声道:“您就别操心这个了,荀平会把事情办妥的,您还是先歇歇,好养养精神吧。”
“属下告退。”荀平行了一礼,锦心摆摆手,道:“去吧。婄云你去送送他,好容易来回,先不留你吃饭了,往后年月长着,有的事机会留你吃饭。绣巧——”
荀平没料到锦心是忽然提起这个的,呆愣了一瞬,然后迅速反应过来,低着头低声道:“前日周大娘喊我去吃了晚饭,说她们要随府上小姐到园子上住一段日子,等回到金陵城中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到时候再叫我过去吃饭。”
这是和周家人混熟了啊。
锦心有些欣慰地点点头,“不错,还是你行事干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知会我一声便是了。”
荀平连忙点头,“属下知道了,多谢您。”
送走了荀平,锦心倚窗坐着,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
婄云是捧着一碗莲叶羹回来的,她先将梅子青绘云纹的瓷盅儿奉与锦心,笑道:“这银耳品质不错,园子里的荷叶也新鲜,煮出来的羹我倒觉着比在家里煮出来的好些。”
锦心回过神来,捏起调羹搅了搅羹汤,问她道:“你看绣巧今生对荀平是个什么印象?”
若是今生绣巧对荀平无意……她觉着她还是会帮绣巧的。
前生他们二人走到一起,是经历过太多太多之后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地在一起,今生的境况与前世有所不同,若是绣巧对荀平无意,她也不会为难绣巧。
前世今生,绣巧都跟在她身边,前世是陪她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今生一切都刚刚好,她亲眼看着绣巧一点点从稚嫩中脱胎走向沉稳,看着绣巧温柔细致又天真良善地长大。
她舍不得,叫这样的绣巧不能合心遂意地过一生,舍不得为难她。
只是曾经那样天造地设珠联璧合的两个人,今生不在一起,好像还是太过可惜了些。
婄云知道她的意思,笑了笑,道:“我瞧印象应该是不错的,荀平多了解她啊,温水煮青蛙,绣巧这辈子是跑不掉了。”
锦心不知道二人现在相处的细节如何、发展到哪一步了,婄云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二人相遇相识,看似是意外结识,其实每一步都是荀平算好的,如今荀平已经成功成为未来岳母心中的一块宝,可以说是已经攻克下周家的半壁江山了。
以他对绣巧的了解,两人上辈子那多年夫妻的熟悉程度,他想要让绣巧对他有好感实在是很轻而易举的。
如今二人之间,差的就是绣巧的年岁了。
婄云笑着道:“我看荀平把绣巧看得眼珠子似的……上辈子绣巧去得早,把他吓坏、吓怕了,希望他们两个今生能好好的吧。”
“上辈子绣巧去得早?!”锦心一急,“怎么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
按她这么多年所闻所猜,前生她离世之后,婄云最多没挺过三年,能叫她说出“绣巧上辈子去得早”这种话,绣巧是什么时候去的啊?!
她记得她离世那年,绣巧的身子虽有些微恙,却并不是能够死人的毛病。
大家都是从苦里熬过来的,谁什么没些病症,绣巧那算是轻的,只要能静下心来好生养着,是能够好转痊愈的。
可绣巧去得早是怎么回事?
婄云一时嘴快,却忘了锦心还不知道这个,沉默两瞬,温声安抚锦心道:“您先别急……是后来绣巧随着荀平去了边疆,出了意外。”
也是绣巧离世之后,荀平了无生意,跟随贺主子荡平师夷报了仇之后,贺主子传位殉情,他亦自刎了。
锦心想伸手去摸一边的茶碗,端起茶碗却发现手颤得端不住这光滑脆弱的瓷器,婄云按住她的手,安抚道:“绣巧现在好好的,好好的。她随着品竹去那边给您折花去了,奴婢现在就叫她回来,好不好?”
“绣巧、绣巧——”锦心只觉心口疼得仿佛要窒息,好似有一块石头硬生生地横在了她喉咙里、胸口上,硌得她身体里的肉都生疼。
她咬牙道:“娶娶娶、还娶个什么娶?!连自己媳妇都护不住,我看荀平这辈子也不用娶媳妇了,先回去练练手段吧!”
婄云不敢替荀平吭声——战场上刀剑无言、边城里对准守将的明枪暗箭更是数也数不尽,这道理她也懂,可当年听说绣巧在边城为荀平挡了箭重伤不治而亡的时候,她也是气过荀平的。
镇守边疆,能叫刺客摸进边城中,不是荀平无能是什么?
她心里知道她当时是有些无理取闹的迁怒了,但她当时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多少年朝夕相对,也曾同生共死,绣巧对她而言便如自己妹妹似的,对她而言,自然是绣巧比荀平重要。
而锦心呢?绣巧在锦心心中的地位只会比绣巧在她心中更为重要。
婄云只能不断安抚着锦心,一句好话也没帮荀平说。
绣巧回来的时候锦心已经整理好情绪,她的身子平时看着还好,一旦情绪波动太大便容易发昏晕厥,婄云不敢疏忽,锦心也知道控制情绪,没叫情况恶化。
这会绣巧取了丸药来给她服下,锦心正躺在榻上顺着气,绣巧捧着一瓶荷花回来见这样子,急忙问道:“怎么了这是?可是哪里又不舒坦了?我这就叫人请闫老去……”
“慢着,别忙了,只是有些累,想歇歇。”锦心喊住她,声音还有些中气不足,强打起精神来招了招手,“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绣巧忙走过来,将手中的一瓶花暂放到妆台上,在榻前跪坐着问道:“姑娘,我在呢,您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事儿,只是想起马上就是你的生辰,也不知该送什么给你做生辰礼物。”锦心枕着软枕换了个姿势面对着绣巧,手中握着把团扇随意搭在榻上,笑着缓声道:“左右我的库房,也由你们两个管着,你自开了箱子,寻两匹好料子做衣裳吧。”
绣巧忙道:“那像什么话呀,再说了,我是您的丫头,哪有丫头过生日主子还要送礼的?您就不要想这些了,好生躺着睡一会,是今儿上午见了太多人,累了吧?”
她为锦心掖了掖身上的线毯,强压下忧思,锦心笑了笑,向婄云递了个眼色,婄云便对绣巧道:“姑娘要给你你应下就是了,咱们姑娘还差哪里橡皮料子吗?倒是这会也不忙,你打两条络子出来是正经的,姑娘新做的那身衣裳配的一个荷包麦芽修好了,还没搭络子呢。”
绣巧点了点头,又冲她挤眉弄眼地拉着她道:“我记得线收在箱子里呢,你陪我找找去。”
婄云有些疑惑,但看出绣巧有话要说,半推半就地被她拉着出去了,只能喊了妍儿来到屋里陪着。
二人在屋后站住脚,离得也不远,屋里若是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到、随时就能赶过去。
绣巧忧心忡忡地问婄云道:“不过是见了一上午的人,姑娘不至于累成这样啊……你是实话与我说,这段日子,姑娘的身子是不是又有不好了?”
本来听了她前半句,婄云还想着要怎么混过去,听到她后头的话,便把原本到唇边的言语咽了回去,方要笑着启唇,却又顿了一顿,也不过两瞬时间便恢复如常,笑道:“我当什么呢,你怎么能想到那里呢?姑娘的身子不过是旧毛病了,这几日天气不好,姑娘的日子才难捱些,要说更严重是没有的,你只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绣巧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正色道:“若是姑娘的身子又有什么事了,你可不许瞒我。便是你瞒着我,我日日在姑娘跟前伺候,姑娘的身子怎样我还看不出来吗?你瞒着我,不过叫我更加忧心罢了。若为我好,便莫要瞒我。”
“好了,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婄云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姑娘的身子怎样,还能瞒着人不成?有点好的坏的,都是要报与老爷、太太、姨奶奶知道的,我们哪敢私自瞒下啊?姑娘就是这几日折腾得累了,好生歇歇就缓回来了,瞧你在这杞人忧天的。好了,快回去吧,那线就在正屋斗柜的屉子里收着呢,你打量着我不知道吗?”
绣巧冲她讨好地一笑,又再三强调道:“你可千万不要瞒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