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韶光既感动又想笑,江氏对她一向就是这么护短,奈何后来她嫁入永宁侯府,京城远离江南几千里,又是侯门高户,江氏即便想护着她,也是有心无力。
只看每年从江南频繁运进侯府的珍惜物件,便知道江氏对她如何挂心。在京为官的柳璋更是三不五时前去侯府看看他,徐长洲刚出生那半年,柳璋几乎天天往侯府跑,光是他一个人为徐长洲置办的东西就堆满了一整个库房。
徐长洲长大后也最亲柳璋这个小舅舅,舅甥二人时不时闹腾一把,还得让徐子渊去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那些欢声笑语似乎还回响在柳韶光耳边,如今想来,竟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柳韶光不愿再提这茬,只挑江氏喜欢听的转移话题,“眼下这天逐渐转热,眼瞅着就要入夏了。知行书院虽然是江南第一书院,但二弟上回回家时就说过,里面吃的住的都比不得家里。二弟素来怕热,娘不如同爹说一声,让爹去同山长商议一番,就说爹体谅诸位书生念书辛苦,今年夏日,我们便给书院送冰盆,免得书生们耐不住暑气,邪风入体,染了病反而误了读书。”
江氏抚掌,“这主意不错,璋儿最喜冰镇酸梅汤和瓜果,到时候我也叫人一并送过去!”
柳韶光笑而不语,江氏一个人念叨着要准备的东西,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这才匆匆起身,拍了拍柳韶光的手道:“你先歇歇,我去找你爹商量商量。”
说罢,江氏便风风火火地出了门,领着几名婢女往书房而去。
柳韶光则笑着看向柳嬷嬷,虽一言不发,柳嬷嬷却莫名后背泛凉,汗毛都立了起来,额间却已隐隐见汗,全然不敢抬头看柳韶光,半晌才忐忑道:“老奴有罪,不该在太太跟前搬弄是非。”
柳韶光眉眼一弯,柳嬷嬷只觉那股莫名的压迫感忽而消失,暗暗松了口气,又听得柳韶光淡淡道:“母亲掌管内宅,事多繁杂,嬷嬷可要记清楚了,别拿些小事让母亲伤神。”
“是!”
柳嬷嬷悄悄擦了擦汗,心下纳罕:小姐这等气势,莫不是也是跟沈姑娘学的?
又暗忖:小姐这般的相貌和气势,便是配个王公贵族也够了的!只盼着二少爷能中得功名,方才不辱没了小姐这般品貌。
没过多时,江氏便笑眯眯地回来了,还没走到柳韶光面前就喜滋滋道:“你爹同意了!这下璋儿在书院也能过得舒坦一点!”
柳韶光嘴角一翘,又翻出一张梅花笺递给江氏,“月华姐邀我后天去参加诗会,娘可得给我备好马车。”
“那是自然!知府千金的宴会,多少人抢破头都抢不到呢,还是我们韶儿有本事!”
柳韶光只是轻笑,并不答话。江氏见状,又想起了什么,不悦道:“沈小姐一向周到,既然请了你,想必也不会落下玉莲。严家肯定也接到了帖子,到时候,你多照应一下你宝珠姐。我们两家虽然还未正式下定,但她和你大哥的亲事基本已经说定了,就等着挑个良辰吉日下聘。你若是见了她,不必刻意逢迎,若是有人刁难她,还得帮上一把,免得丢了你大哥的颜面。”
听到严宝珠的名字,柳韶光的眸色冷淡了些许,面上却不动声色,乖巧点头道:“娘放心,我都知道。”
这场诗会……柳韶光微微抿唇,只怕是要对不住沈月华了。
严宝珠给大哥的奇耻大辱,这回自己必然要十倍奉还给她。
第3章、003
◎赴宴◎
沈月华的宴会,柳玉莲素来是不会错过的。不仅是柳玉莲,整个柳家都十分重视同沈家的关系。
柳老太太还特地叫了柳韶光过去,不厌其烦地叮嘱她,“虽然你同沈小姐交情不错,但柳家毕竟比不得知府,前去参加宴会的,也不止沈小姐一个官家千金。你平常那些小性儿,该收着的还是得收着。”
柳福贵清咳一声,“也不必如此伏低做小,柳家虽要仰仗官府,也不至于上赶着送自家姑娘给别人打脸!”
“放心吧,月华姐在呢。其他小姐就算再看不上我们,顶多也就是酸上几句。来来回回都是那些说辞,我都听腻了。”柳韶光展颜一笑,丝毫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不过是一些跳梁小丑罢了,上辈子倒是有两人的丈夫想在京城谋个官职,遍寻不着门路,没得法子,只能舍下脸面求到柳韶光眼前,低声下气赔礼道歉。
结果正好撞上徐子渊下朝回家,凑巧听了些当年她们是如何排挤刻薄柳韶光的往事,柳韶光还没说什么,徐子渊已经脸色难看地叫管家把她们请了出去。
后来柳韶光再一打听,两家到底没能留在京城,吏部按照他们的政绩,不偏不倚,给他们定了个中下等县衙,而后柳韶光再也没见过那两人。
世人大多捧高踩低,柳韶光经历的多了,自然也不会往心里去。
柳福贵见此,心下宽慰,少不得再夸柳韶光几句,“韶儿率真大方,怪不得沈小姐愿意拿你当闺阁密友。正巧前几日商号的海船回来了,带了许多香料,我样样都给你留了些,你且试试,看合不合心意?”
赵氏哀怨地望了柳福贵一眼,又瞪了眼站在柳韶光身旁却不发一言的柳玉莲,暗道自己命苦,生了个蠢笨的东西,拿了帕子掩嘴一笑,“可见老爷果然最是心疼大小姐,得了什么宝贝头一个惦记的就是大小姐。”
柳玉莲唇角一抿,眼睑低垂,江氏意味不明轻笑一声,柳老太太眉眼一厉,瞪了赵氏一眼,赵氏只觉得姑母待自己愈发严苛,心下更是委屈。
柳焕直接当赵氏不存在,什么也不说,上前递给柳韶光一把厚厚的银票。
柳韶光熟练地往自己袖子里一塞,心知大哥这回又多给大半银票让她攒私房。
说是诗会,实则众人也会一同出去玩一玩。陪同官家千金出门游玩,哪能让她们自个儿付账?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了,柳韶光收银票收得很是痛快。
柳玉莲飞快抬头看了柳焕一眼,而后眼神又在柳福贵身上一瞥而过,等柳福贵回望过来时,她已然低下头去,站在明艳逼人的柳韶光身边,愈发显出几分柔弱可怜来。
柳福贵见状,目光不由一软,却也没再多言,只心中暗道私下再玉莲添点东西便是。
柳韶光见了柳焕便想起还有个糟心的严宝珠等着她处理,寻了个机会私下探柳焕的口风,“明日诗会,想来严宝珠也接了帖子,大哥可有什么东西要我转交的?”
“又做的什么怪,好好的宝珠姐不叫,倒连名带姓叫起来,还算你机灵,知道这话不能让旁人听了去,没大声嚷嚷。”柳焕轻笑一声,眸中透出淡淡暖意,“她面皮薄,托你带东西,难免害羞,过几日娘便要遣媒人上门提亲,来日…以她的性子,怕是不好意思见你。”
柳韶光心下暗嗤,严宝珠若是脸皮薄,这世上就没有厚颜无耻之人了!怀着别人的孩子嫁进柳家,事发后竟然还有脸说若不是柳家逼婚,她不忍心伤害柳焕,又怎会与心上人鸳鸯分离?
那话听得简直能把柳家列祖列宗给气活,婚事是严家巴巴凑上来的,严宝珠自己也没有不愿意,见了柳焕便羞答答地红了脸,荷包鞋袜也没少为柳焕做。
到头来竟成了柳家逼婚?
更可笑的是,那奸夫还是范同知之子。虽是庶子,却是范同知唯一的儿子,极为受宠。事发后竟还有脸妄想让柳焕忍下这顶绿帽子,白替范家养儿子不算,还要保住严宝珠的正妻之位。
呸!简直恬不知耻!
更何况,严宝珠本该三年前就嫁过来,只是不巧,两家婚事还未定,严家太太便去了,严宝珠守孝三年,柳焕便等了她三年。结果等来的竟然是顶绿帽子?
孝期同人无媒苟合,严宝珠可真是孝顺得很!
柳韶光现在回想起当初那两人的嘴脸都觉得怒不可遏,真是天下所有人的脸皮都长在了他们两人脸上,浑然不知廉耻为何物。
更可悲的是,若不是柳韶光同徐子渊定下了亲事,柳家想要对付范家,也绝非易事。
当初范同知那么干脆利落打断范凌的腿,未尝不是忌惮永宁侯府之故。否则的话,以范同知对独子的偏爱,怕是还要替范凌出这个头。
柳韶光粉面含煞,心道严宝珠不是怨恨柳家逼婚,自怜与范郎无缘吗?这回自己便助她一回,让她顺理成章进范家,就看她这回能不能好命地在范家活下来了。
回到院子后,柳韶光心里那口气还未散去,又唤来贴身婢女秋月问道:“交代你办的事,可都办妥了?”
秋月可是一等一的忠心丫鬟,闻言便恭敬回道:“都办好了,两天前奴婢就让人在范公子面前吹嘘近日马球场的盛况,又提了一嘴沈小姐明日要在别苑办诗会的事。范公子很是意动,想必明日定然会去马球场。”
汇报完这些后,秋月又担心地望着柳韶光,犹豫道:“这事本不该奴婢多嘴,只是……小姐,依奴婢看,那范公子为人轻浮,并非良配。”
柳韶光险些呛住,一脸嫌恶,“胡说八道什么呢?那么个玩意儿,谁配他都是瞎了眼!”
就让严宝珠称心如意嫁得如意郎君吧,也免去其他姑娘受苦了。
翌日,柳玉莲一大早便在柳韶光院子外头侯着了。她今日打扮得十分精致,画的是时下流行的泪妆,描了纤细的鸳鸯眉,状似皱眉啼哭,眼角略点薄粉,仿若泪珠。
柳韶光一见柳玉莲这妆容就倍感糟心,正巧,严宝珠生的弱柳扶风,也偏好这泪妆。柳韶光一看到柳玉莲这模样,就忍不住回想起严宝珠当初的无耻之态,当即冷了脸,不悦道:“走吧。”
柳玉莲眼神一闪,怯怯问道:“姐姐因何生气?是玉莲哪里惹姐姐不满了吗?”
柳韶光偏头看去,就见柳玉莲宛若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红着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
对于柳玉莲这等说哭就哭的本事,柳韶光还是服气的。只是上辈子见的人多了,柳玉莲的手段在柳韶光看来,难免显的稚嫩些。
论及内宅手段,永宁侯府那位表姑娘才是个中高手,相貌出众气度不凡,行事周到,端的是大家闺秀典范,踩着礼仪规矩软刀子割人肉,又有老夫人相帮,步步为营,柳韶光好几次都险些着了她们的道。最终在察觉到对方有意要害自己的性命时,柳韶光忍无可忍,先下手为强,要了那位表小姐的命。
自此彻底同婆母撕破脸。
而后,便是同徐子渊无休止的争吵冷战。
柳韶光抬手揉了揉眉心,将脑海里的杂念抛开,淡淡瞥了柳玉莲一眼。柳玉莲只觉得柳韶光这一眼仿佛穿透了她的内心,她仔细藏起来的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思都被柳韶光犀利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低头不敢再同柳韶光对视。心下惊疑不定,是错觉吗?柳韶光似乎自前些日子病好后,便多了一分上位者独有的威严?
柳韶光敛去不悦的情绪,含笑问柳玉莲,“你同宝珠姐自来亲近,眼下她出了孝,你今日倒是能多同她说说话了。”
柳玉莲抿唇一笑,眉眼弯弯,极是欣喜的模样,言语间也很是亲昵,“也是宝珠姐不嫌弃我,愿意同我亲近。上回我生辰,她还托人送了对鹦鹉过来呢!大姐你也见了,可好玩了,满嘴的吉祥话,心想事成,万事如意,财源广进张嘴就来。只可惜让爹爹听了,说是好兆头,带去书房养着了。”
说罢,柳玉莲还吐吐舌,一脸娇俏道:“爹爹堂堂江南首富,竟然还同我耍赖!拿了我的鹦鹉,竟是半点补偿都没有,姐姐你说,爹爹是不是很过分?”
柳韶光看着柳玉莲眼底隐藏的极好的小得意,心下暗笑,丝毫不接这茬,只当自己没听出来她的话外之意,随口道:“这又何妨?你若是心里不舒坦,我替爹爹帮你补上便是。等今日回来,你且去我库房看看,挑个喜欢的带走便是。”
柳玉莲嘴边的笑容一僵,而后飞快点头笑道:“那就多谢姐姐了,还是姐姐疼我!”
说话间二人已经上了马车,慢慢抵达沈家别苑。
沈月华听了门房的通报,赶紧迎了上来,见了柳韶光便乐道:“柳大小姐这些时日莫不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竟是一日赛一日美艳动人了!要我说,今日我们也别赏花了,我那满院子花见了你,也该羞得合上花苞啦!”
沈月华好华服,好美人,喜欢一切美丽的事物。她同柳韶光交好的原因也十分简单:整个江南,无一人能在美貌上与柳韶光匹敌。
用沈月华的话来说,就是“对着你这张花容月貌的脸,连饭都能多吃两碗,什么烦恼都忘了”。
沈家别苑一旁便是马球场,时下流行打马球,本朝对女子也不似前朝那般拘束,女子骑马上街打马球亦不是什么稀奇事。京城那边还有女子大胆,着女子男装出行,气煞一众御史,却也无可奈何。
沈月华性子本就有些跳脱,天生爱热闹。这回给柳韶光等人下帖子,知道她本性的,如柳韶光,一接到帖子便知这位大小姐帖子上的赏花是幌子,实则是在家里憋烦了,变着法儿地跑出门透气。
既然都出来了,沈月华又把地点定在离马球场不远的别苑,打的什么主意,谁还能不清楚呢?
便是柳玉莲,都带了身骑装。
柳韶光眸光一闪,这座马球场可是严家产业。再一看跟在沈月华身后一袭淡雅藕色留仙裙的严宝珠,柳韶光唇间不由泛出一丝冷意,正好,她的情郎就在旁边,今日自己便做回月老,成全一对有情人。
与此同时,一艘气派的官船离江南越来越近,甲板上,一名宽肩窄腰,身姿挺拔,浑身透着冷意的俊美少年遥遥望着江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凌厉的眉眼微微柔和了一瞬。身边忽而冒出来一位紫袍公子哥儿,笑嘻嘻地搭着他的肩,宽慰他道:再过两天就到江南了。江南富庶,又是鱼米之乡,你此来筹粮,必不会空手而归。北疆将士的粮草有着落了!”
徐子渊淡淡扫了宋珏一眼,默默拍下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冷声道:“宋阁老那儿,你自去解释。”
宋珏当即惨叫一声,“不是吧子渊,你我好歹也是多年交情,你真的能狠下心来见死不救?我这回可是偷偷跑出来,秋闱在即我还开溜,你要是不救我,回去后我怕是要被祖父打断腿啊!”
徐子渊充耳不闻,一双宛若黑曜石般的眼睛定定看向江南方向,唇角紧抿,良久才微微闭眼,低不可闻地唤了一声,“阿韶。”
第4章、004
◎诗会和马球◎
这次诗会,参与者甚多。沈月华本就人缘好,又是知府千金,旁人只有讨好她的份,但凡接了帖子的,无有不来的。
柳韶光粗粗望去,瞧见的都是熟面孔,只是多经历了一辈子,难免有些记岔了人,暗暗观摩些许,才一一将人回想起来。
前来参加诗会的闺秀大抵分为两派,一派是沈月华萧淑慧这样的官家千金,另一派则是如柳韶光这般的商户女。双方泾渭分明,大多时候互不搭理,或者说是官家千金单方面鄙夷商户女,不愿同她们深交,唯恐染上了她们身上的铜臭味。
若非沈月华视柳韶光为闺中密友,萧淑慧等人怕是连多看柳韶光一眼都不屑。
柳韶光这么抬眼一看,便见严宝珠时不时往范清如身上望去,几次想同范清如搭话,都挨了范清如的白眼。
柳韶光心下一动,眼珠往范清如耳间一扫,当即笑道:“范姐姐今日戴的这楼阁金耳坠样式倒是精巧,我可从未见过,今儿个也算是开了眼了。”
范清如登时嘴角一扬,给了柳韶光一个自得的眼神,矜持道:“这可是京城刚时兴的样式,我表姐特地让人从京城送来的。”
众人好奇地打量了那耳坠一番,便见那耳坠模样虽然小巧,却是四方阁楼的样式,全部用金丝筑成,楼阁两层,四方房檐微微上翘,亭中又立有一人登高望远,纤毫毕现,委实是巧夺天工。
沈月华也忍不住赞了一句,“好精巧的手艺!”
范清如大出风头,心下暗乐,也愿意对柳韶光说几句好听话,“柳小姐不愧是见惯了富贵的,能找出件你不曾见过的新奇东西,倒叫我面上有光了。”
这话确实不假。柳家豪富,商号遍及天南海北,商道有往西的陆路,也有出海的航道,商人最是精明,见着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只要判定能做笔买卖,都会带些回来。是以别看柳韶光虽然身份地位比不得沈月华等人,但论及富贵见识,这些个大家闺秀还真赶不上她。柳韶光说自己没见过,范清如才愈发觉得面上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