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看见卢佳音通红的双眼,忙起身又给她拧了一条帕子递上,问道:“好好的,哭什么?”
人情绪宣泄完了,反而容易笑起来。卢佳音就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阿兄来了,太久没见,一看到就……”
采白只以为她是喜极而泣,也跟着笑起来,“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回身抱起孩子来,道:“小皇子正找您呢。”
三皇子果然已经醒了,也不负采白之望,看到卢佳音就张嘴笑起来,挥着手臂要她抱。
孩子也渐渐开始认人了,是以这些天醒来就找卢佳音。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望这边一会儿,望那边一会儿。找着卢佳音了才肯跟旁人玩。被旁人逗弄得开心时,仿佛已把卢佳音忘了。但这时卢佳音若想偷偷的去干什么事,他必定要立刻丢开旁人,眼巴巴的望着卢佳音,嘴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单音来。
非得卢佳音戳着他的胳肢窝,“马上就回来,三郎乖乖的~~”
才弯了眼睛,仿佛听懂了般咿呀的笑起来。
自然是听不懂的——卢佳音出去时,他目光还会追着。若久不回来,他就要哭着找人了。
卢佳音将他接到怀里,忍不住顶了顶他的小鼻子,“你就淘人吧。”
眼下她最重要的就是孩子——前尘往事,其实没什么好追究的。也还是那句话,纵然再回到当初,她也只会给出同样的答案。命中注定不该有,不该想,不该碰的东西,就淡忘了吧。她怀里抱着的,已经是她一辈子最好、最渴望的结果。
她才将小皇子放进摇篮里,外边甘棠便走进屋里。她之前被王夕月叫去,还以为是要处置些什么事,结果却抱了一摞衣服回来。
“是给贵人的。”甘棠道。
采白便上前帮卢佳音收罗,“今年的怎么这么早?”
“要给先皇后守孝,形制不同,制衣坊便提前着手预备了。”甘棠解释道,“似乎王昭仪殿里流雪遇见贵人殿里葛覃来送秋衫,就先供给贵人。”
卢佳音翻了翻,果然都是些青白之色,纹绣也素净,“我这边旧衣衫也穿得,倒不急着换新的。何况上头还有淑妃、昭容许多人,怎么好我先拿?”
旁的不说,周明艳在这些事上就顶爱拔尖儿,要知道自己占了头一份,定然要寻些旁的事拿她撒气——在她看来,苏秉正的妃子们多有些处处争先的意气。其中尤以周明艳和萧雁娘为甚。萧雁娘那是自身娇惯,她挑三拣四不过是想让自己过得舒服些。周明艳则更多是为了压旁人一头。
甘棠也显然觉得不妥,却还是说道,“贵人在御前伺候,先供您也是应该的。不必推辞。”
卢佳音其实也没打算推辞——都已经送来了。何况卢佳音的衣服她穿着其实也不适应,毕竟两个人差着小十岁,眼光、教养、习惯都不同。有些卢佳音穿着坦然的衣服,在她身上就有些羞赧了。而王夕月送的这些,就很合她心意。
便点头道,“也是却之不恭,再送回去就不妥了。”
苏秉正与卢毅没有说太久的话——他已经将卢毅家调查得底掉,没什么家常好聊。至于官场上的事,因卢毅新入职,大约连自己的司属都没彻底弄明白。苏秉正便也不多问他,免得他更紧张。
就只问了问他沿途的见闻,听他说说县郭百姓。
这也是苏秉正的习惯,但凡由外调职入京的官员,他都会招到跟前细问当地民情和沿途见闻。因他在扩充后宫上没什么欲望,少府的花鸟使们与其说是访查名门良媛,毋宁说是去访查民情的——因有花鸟使借机勒索地方官,虚报民情,阿客还曾劝谏过他。
但大概连阿客自己也不知道,他之所以要这么多眼睛去看那么多地方,也是因为他每每跟阿客说起那些山川物产和那些小人物的小故事,阿客炯炯有神的双目。那个时候她望着他,目光里全是专注和向往,还时常被他给逗笑了。苏秉正会有自己正被她凝视和喜爱的错觉。
每到那时,要他克制住拥抱阿客的欲_望有多难。尽管阿客一次也没有开口留他,可至少他多说一些,便可以在她房里久留片刻。
如今阿客已经不在了。听官员们说民情风物,就只出于一朝天子的职责。他听得便也不再那么投入了。
待感到倦怠时,便打断了卢毅,道:“去和卢婕妤叙一叙吧。”
正文 17立足(六)
虽然说是让卢毅和卢佳音说说话。但在乾德殿里,四面都是在苏秉正身边伺候的人,兄妹两个又有多少话能说出来?
分明连久别重逢的情绪都得克制着。
阿客纵然想从卢毅口中套一些话出来,也得再三斟酌。
她只问了问家中的父母弟妹——卢毅与卢佳音的生母去世有些年数了,同母的还有一弟一妹,父亲再娶了乡绅之女,又生下二子一女来。这位填房在乡间口碑很好,据说将卢毅兄妹当亲生子女一般抚养,卢毅对她也是纯孝。
但阿客细细观察着,却觉得卢毅和继母间关系未必很好。
略想想也并非无迹可寻——卢毅年二十六岁尚未娶亲便罢了,男子晚婚是常有的事。可卢佳音入宫时已十八岁了。一个知书达礼,温婉恭俭的姑娘,生得也十分美貌,已到摽梅之年还没说亲,多少令人疑惑。如今这位继母正在为卢佳音的妹妹卢三娘张罗亲事,听卢毅的语气,却很不放心。似乎想将弟妹接来长安,由他自己来安排。
想来这位继母是很有些小心思的。而卢毅也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不通世故,至少是能跟继母见招拆招的。
阿客便问道:“阿兄打算何时回乡祭祖?”
——他新近承祧,必然要还乡祭祀卢家宗祠,告慰祖先。也只有在祭祖之后,将他录入宗谱,他卢家宗主的身份才能确定下来。
卢毅道:“陛下的意思是宜早不宜晚,臣打算定在重阳。八月中动身回去。”
阿客便点了点头,“既然要回去一趟,便顺路将三娘接来住吧——就当为了让我能常见见她。”她给了卢毅一个现成的理由,家中纵然不答应,也要考虑卢佳音现如今的身份,“只是,照我说,阿勇还是该在父亲身边服侍着。阿兄觉得呢?”
树欲静而风不停,子欲养而亲不待。假使她的父母能重新活过来,让她做什么不可以?将心比心,她是看不得卢毅因为继母不慈,就要令胞弟与一家都生分了的想法的。毕竟父子至亲,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何况卢毅过继到宗家,卢勇便是家中长子,日后是要继承家业的。若他连父亲的心意都不能扭转,日后怎么和睦家族?
她这话令卢毅沉默了许久。他心思宽广,倒是很快便回转过来,“娘娘说的是,是臣考虑不周。”又道,“两年不见,娘娘成长了许多。”
阿客道:“人经历多了,心思总是要成熟起来的。我确实变了不少——想来阿兄的心境,也与两年去不同了。”
卢毅一怔,老老实实的道:“是。”在长安两年的见闻,胜过他在乡野二十四年的阅历。他确实成熟了不少。但这份成熟也不是没有代价的,这两年他经历的困顿与波折,也远不是先前二十四年能比的。男人都觉得沧桑,想到妹妹可能的遭遇,卢毅不由就心疼起来,“娘娘……这两年,过得可好?”
阿客无法作答——
纵然她当初不曾叫卢佳音受过什么委屈,可如今卢佳音的女儿夭折,卢佳音这个人也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不好?
偏偏这话,她是不能说的。
她有心令卢佳音的父亲在故乡为她立个牌位,只是这需得在更隐秘些的场合提,才好自圆其说。乾德殿并不是说话的地方。
还是只能答:“冷暖自知罢了,不足与旁人道。”
这一夜阿客罕见的失眠了。
八月初,天气已经转凉,夜晚的风也正当清冷的时候。凉水沾在身上,连头皮都冷得发麻。阿客草草擦洗一番,便挑了身秋裳穿好。
床上小皇子睡得还熟,连值夜的保母也在打瞌睡。屋里静悄悄的。
她素来不怎么爱胡思乱想,实在是睡不着了,便又去耳房点了灯,从架上取了本书翻看,消磨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