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人多的是欺软怕硬的品格。阿客平白被周明艳欺侮了,这些天周明艳逍遥自在,反而是阿客被人指指点点。又有些多事的打着来探望她的名号,跑来看她的笑话,临走还要拐带瑶光殿的财物。
也是看明白她是真的失却圣心,逢高踩低来了。
——这一遭闹得人尽皆知。周明艳手段如此恶毒,也只让家里人来训导一番罢了。阿客这边却连句安慰话都没有。
先前她多盛的风头?兄长也袭爵了,自己留宿在乾德殿里,抚养三皇子。又有含水殿一事。数月来宫中才多少便宜,全让她一人占尽。
若她如萧雁娘那般生来高人一等也就罢了,偏偏是与旁人一般的出身和资质,骤然高拔秀出了,人人不忿。都等着看她摔疼的那天,才能一解心中嫉恨。此刻自然是各种神清气爽。
阿客的日子便也越发不好过起来。
她脸上红肿多日未消,重阳登高便也称病未去。
人说满城风雨近重阳。对阿客而言,重阳本身就是极伤情的。她没什么亲人可以欢聚和追思,纵然登高也只觉天地茫茫,人生寂寥,徒增惆怅罢了。
只是在殿中无聊时,偶然望远,见天光晴好,秋气爽朗,满院子菊花盛开,忽然就忆起了去岁重阳。那日一早,苏秉正便在她衣袖上别了茱萸,拉了她去登高。往年他不敢触动她的心事,那一次却凝视着她,字斟句酌,“夫妻便是世上最亲的亲人。日后我们会有儿子,儿子再给我们生孙子,子孙满堂,便是极完整的家族。今日我们两个去登高,便是一家团聚。等日后便带上子孙……”
他总是得寸进尺。
自那年七夕阿客牵住了他的衣袖,她便也没理由再拒绝他登堂入室。
便只笑着回答,“不是我不去……只是我月信已迟了小一个月了。”
他似乎是没有听懂,只一脸茫然。半晌忽然就有些语无伦次了,“阿,阿客你,你……”
那个重阳终于还是没去登高——连菊花酒都没能饮成。太医来诊断过,终于给了准信。他欢喜的连手脚都不知道给往哪里放,抱着阿客便不敢松手了,生怕碰坏了她。连连追问太医有什么忌讳。
那个时候阿客也是松了一口气。与黎哥儿同床共枕,于她而言也是极难解开的心结。
她有过河拆桥的打算……可望见苏秉正忙碌欢喜的模样,便不能开口赶他。一直到晚膳时候,他一面给她夹菜一面不住嘴的说些孕妇滋养事宜,她心猿意马的嚼着,终于还是说出来,“我身子不便,今夜就不留陛下了。”
他的声音便丝线般断了,张了张嘴。半晌,才勉强又微笑起来,“阿客才有了孩子,就不要我了。也没有这么偏心的。”又说,“——你不要我留,儿子还不许我走呢。”便凑到阿客跟前,作势听她的肚子,笑着望她,“你听,儿子说让我留下来。”
阿客便摸了摸他的发髻,“黎哥儿——”
“阿客。”他便打断了她的话,面上强作的欢喜终于消退了,他只望着她,“天下都是朕的,朕想留在哪里,就留在哪里。”然而也只一句话的功夫,就软了下来,他握着她的手,全身的锐气都沉尽了,“你不能总是撵我,我是你的去处,你也是我的去处——我还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
阿客望着盆中怒放的芳景秋雨,轻轻的叹了口气。
现在他还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可是她已经不是孩子的母亲了。
她一辈子也只得这么一脉亲人。上苍垂怜,令她死而复生。可世上从来就没有白得的便宜。
她本以为中间固然有诸多不可言说,可这一世的轨迹已纠正了。她无需与苏秉正有过深的纠缠——甚或该说,若她想要抚养自己的儿子,正该远离苏秉正的宠爱。她留存了上辈子的记忆,注定无法将苏秉正当丈夫爱慕和缠绵。于她而言这条件正是求之不可得。
谁知含水殿一场变故,竟就让苏秉正迷惑了心神。
她骤然间就失却抚育三皇子的资格,却要与苏秉正婉转承欢,做他的宠妃。
她不愿意——她当然不愿意。为什么想要的得不到,想逃的却不得不要?难道她上辈子本心所遭遇的摧折,还不够吗?
可是有什么办法?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那一日苏秉正来找她,她不肯当卢德音的替代品。而如今苏秉正也摆明了态度,她不肯便罢了,可也别想再得他半分回护与垂怜。
——她日日躲在瑶光殿里,日日躲着苏秉正,就一辈子别想再见到她的儿子了。
原来他甚至不需要用什么手段,只需一个“不理会”,就能将她碾做尘灰。而她不是卢德音,他心里就不会留存一丝一毫的不忍。最冷酷是帝王心。她不能再将他当作那个她从小养育到大的黎哥儿,她是她的君上与主宰。
早该看清楚的不是?
芣苡在她衣服上别好了茱萸,葛覃备好了菊花酒。
“还是该饮一杯菊花酒的,延年益寿,辟邪驱疾。”葛覃给她斟酒的时候就说,“瑶光殿近来招小人,这些绝不能省。”
甚至还愤恨的念了一声,“小鬼退散!”
芣苡就在一旁抿着嘴笑,“还有家中大人,大郎、二郎和三娘子。想来他们登高,也正挂念客娘子。客娘子便遥祝一杯吧。”
他们挂念的是卢佳音——阿客想。不过也好,如今她就是卢佳音。
她才祝祷完毕,将酒饮尽。便听小宫女进屋通禀,“婕妤,王昭仪差流雪姑姑送东西来了。”
葛覃与芣苡都望向阿客。阿客只淡然道,“请她进来喝杯酒吧。”
——周明艳闹这一遭倒霉的也不止阿客一个。王夕月也受了池鱼之殃,不能再统摄后宫。如今宫中三秀周明艳、萧雁娘、王夕月俱都获咎,管事的是紫兰殿里杨嫔。
这对阿客而言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二皇子一事因她给萧雁娘出过主意,杨嫔心里也是恨着她的。她虽竭力维持着大家风范,但对卢佳音十分苛待。九月重阳惯例赐下不少东西,到阿客手上的已俱是残次品。若非品相下乘,就是半途摔打了不能用。
前日阿客殿里墨锭用尽,命芣苡去库里支领,就被她暗讽阿客不知俭省,所求非份——不过就是接着简朴之名苛待她看不顺眼的人罢了。
用好用次,阿客倒是无所谓。反正她山珍海味吃得,粗茶淡饭也吃得。绫罗绸缎穿得,布裙荆钗也未觉不妥。只是殿里下人们看了心中不忿。又因她遭受如此冷落,各自心里也都有盘算,萌生另投之意,十分纷扰。
王夕月在这个时候来给她送东西,其实也是雪中送炭。
阿客心里对她也是不无心结——若不是王夕月那一场算计,她也落不到今日的地步。可说到底,若不是她自己关心则乱,也未必就被她一句话诳住了。且这宫里,她与王夕月都是彼此极合适的盟友之选——王夕月想靠她拢络皇帝,她想靠王夕月抵御外敌,且她们都不求盛宠,但求安稳。
如果自己注定不能抚养小皇子,比起周明艳、萧雁娘乃至杨嫔、崔嫔诸人,她还是更放心王夕月。
流雪送了几匹锦帛并纸墨若干。道是:“钦天监推算着今年冬早,想不几日又要天寒了。请婕妤早备冬衣。”
阿客道:“替我向昭仪道谢。昭仪近来可好?”
“回婕妤的话,好。”流雪道,“小皇子已经能坐了,爱叫人抱,昭仪只是不得闲。否则是要亲自来的。秋日换季,乳母吃了秋梨,昨日小皇子就有些下泄——不过今日已不碍了。”
阿客沉默不语——她听得出,流雪并不是在炫耀。王夕月是故意将小皇子的近况传与她知道。
流雪回完话,就屈膝行礼,道是:“昭仪有话带给婕妤——座中何人,谁不怀忧?韶华易逝,婕妤还是该早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