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隐情?
莫不是说……凶手不是乔毅?
薛静仪紧紧咬着下唇,求证似的看了公仪音一眼。
公仪音眼中浮现出淡淡的怜悯,她吞了吞口水不敢抬眼与薛静仪对视,只得扯出一抹苍白的笑意,匆匆别开了眼。
薛静仪见她这幅模样,心中隐有不好预感升起,挽住常夫人手臂的手不由紧了紧,下唇被咬出了斑斑血迹也不自知。
厅内众人心思各异,一时间暗潮涌动。
又等了一小会,门外有急促纷杳的脚步声传来。公仪音敛了思绪,抬眼朝门口看去,果然见到秦肃和萧染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想来正好在府门口碰上了。
两人匆匆入内,朝厅中众人见了礼。
秦肃看向秦默,语气沉肃,“老九,今日找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为薛公中毒一案的真相。”秦默言简意赅道。
秦肃剑眉一挑,面露疑惑之色,“我听说前几日已经找到了凶手,正是华韶班中一个普通杂役,他罪行被揭穿后已畏罪自杀了?我正想问你,一个普通的杂役,同薛公无冤无仇,究竟为什么要下此毒手?”那日乔毅服毒而亡,虽然秦默迅速封锁了消息,但秦肃那里还是派人简单通知了一声。
秦默淡淡道,“真凶另有其人。”他的语气淡然沉然,似没有一丝波澜的湖水。却让在场众人面色一变,厅内不由一片哗然。
薛静仪反应最为强烈,身子一抖,退下一软朝后踉跄了几步,还是常夫人一把扶住她才不至于瘫软在地。她眼中涌上晶莹泪珠,看着秦默伤心欲绝道,“是谁?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对我父亲下此毒手?”
秦默凉淡如霜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语气沉然开了口,“据乔毅当日交代,他在华韶班所用的玫瑰胭脂中混入了毒药。薛公上妆后,胭脂中混合的毒粉被他不知不觉中吸入,最后在昏迷中死亡。可是乔毅交代的这个犯罪手法却并非实情。”
“为什么?”一直未出声的萧染面色凝重开了口。
“华韶班中的玫瑰胭脂有好几盒,乔毅事先并不知道当时给薛公上妆的姚力会用哪一盒,为了保险起见,他只能在每盒胭脂中都混入毒药。但当日上了妆的人却不止薛公一位,其他班中唱戏的人亦用了这胭脂。如果真如乔毅交代的那样,那么除了薛公,华韶班中其他人也应该中毒了才是,但是他们并没有,可见那玫瑰胭脂中并没有掺入任何毒药。”
“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孙志远方才被秦默那么一瞪心中不服,有意挑刺,大声嚷嚷道。
秦默连半分目光都吝惜给他,眸光沉郁,依旧不急不缓开了口,“那玫瑰胭脂中虽然没有混入毒药,却是混入了蔷薇花粉。薛公对蔷薇花粉过敏,吸入胭脂中掺着的花粉后过敏昏厥,这才有了戏台上昏倒的那一幕。其他人虽然也用了同样的胭脂,但因没有对蔷薇花粉过敏之人,所以没有出现异状。”
听到这里,秦肃隐隐有不解,开口问道,“既然凶手的目的是毒杀薛公,为何还要多此一举让薛公过敏?”
秦默的目光悠悠然看向远方,“因为让薛公过敏之人跟下毒杀害薛公之人,并非同一人。”
“你说什么?”薛静仪捂住嘴唇不可思议地惊叫出声。
公仪音于心不忍,走到她身侧握住她冰凉如雪的手,想借此给她一些温暖。
“在玫瑰胭脂中混入蔷薇花粉的人,正是乔毅。他本就是华韶班中的杂役,有大把的机会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对玫瑰胭脂动手脚。”
“那下毒之人究竟是谁?”听秦默这般分析下来,薛氏渐渐有些不耐烦,眯了眼眸大声问道。
“若是薛夫人不想听,大可以出去。”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打断,秦默终于动了怒,冰冷的目光看向薛氏,眼神中似裹了冰寒冻人的冰渣。
荆彦有些好奇地看秦默一眼。
以往秦九郎并不是这般喜怒形于色的人,他怎么觉得今日秦九郎的心情有些不好?他心中纳闷,朝出声的薛氏看去,却见薛氏果然一下子就蔫了,躲在孙志远身后再不敢出声。
秦默这才沉沉收回目光,“要查清谁才是真正下毒之人,首先要弄明白,薛公究竟是怎么中毒的。”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公仪音五味杂陈地朝一处望去,心中苦涩非常,握住薛静仪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我们仔细检查了薛公的尸体,发现他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缝处,有一处细小的针眼。”
“针眼?”秦肃沉然出声,忽而眉目一展,“难道说,是有人用淬了毒的银针刺入薛公指缝处,毒素顺着血液流经全身,导致薛公中毒身亡?”
“正是如此。”秦默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公仪音眸光一扫,看到薛静仪旁边的常夫人面上,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神色,青黛色的秀眉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正因为如此,所以乔毅才会先用法子让薛公过敏昏厥。因为只有如此,凶手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薛公下毒而不被人所察觉。”
好不容易沉默的薛氏忽然又大叫出声,怨毒的目光看向秦肃,“是你对不对!我听说当时逸海昏迷之后,是你将他背回房中的。”
秦肃眉头一皱,浑身散发出一阵肃杀的气息。
他是战场上厮杀过的人,这么气息一凛,厅内的温度似乎骤然间降了下来。薛氏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嗅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
她身子抖了一抖,不可置信地望向秦肃。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凶神恶煞?!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不待她想明白,薛静仪也颤抖着开了口,“秦寺卿,请你告诉我,毒杀我父亲的凶手究竟是何人?”
秦默沉默了一瞬,忽然抬了头,冷冽的眸光看向某处,一字一顿开口道,“凶手就是你!”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待看清秦默所指之人时,纷纷张大了嘴,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薛静仪更是惊得连连后退,看着身侧脸色陡然转为煞白的常夫人,失声尖叫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母亲?!”
公仪音心中叹然,紧紧扶住薛静仪不让她跌倒在地。
薛静仪摇着头哭喊了几,猛然转头看向公仪音,“无忧,你快告诉秦寺卿,你告诉他他弄错了,凶手不可能是母亲!凶手怎么会是母亲?!”
秦肃和萧染亦是愕然。
便是薛氏和孙志远,这会也被这个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有秦默面上的神情,依旧从容而沉稳。他的目光越过常夫人转向窗外,似乎像在看着窗外的景致,却又像看向什么虚无遥远的地方。
良久,常夫人徐徐抬起脸看向秦默,面色苍白得如同大雨过后凋敝的花朵,眸中是一种虚无而空洞的神色。
“秦寺卿说这话,可有证据?”她终于喑哑开了口。
“薛公在台上昏厥后,你冲上抬抱着他哭泣。这个时候,没人会注意到你手中动作,你正是趁着这个时候对薛公下了毒。五兄送薛公回府时,双手在身后托住薛公,并没有下毒的机会。后来薛公被送进了房间,身旁有好几名女婢守着,更加不可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对其下毒。因此,除了你,没人有这个下毒的机会。”
常夫人定定看了秦默一瞬,“秦寺卿这话都是推测,并无实质性的证据。更何况,我为何要杀害自己的夫郎?”
“那日乔毅所坦白的话,并非完全都是谎言。当年高氏嫡支主母的确是萼族族长流落在外的女儿,乔毅也的确是高氏主母的家仆。高氏被灭族,乔毅侥幸逃脱,一直对薛公怀恨在心,伺机找机会潜入了薛府。只是他没想到,会在薛府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谁?!”薛静仪颤抖着双唇问道,浑身冰冷如同从寒潭中捞上来一般,身子抖得厉害。
“高氏嫡女,也就是当年高氏主母之女。”
“你是说,当年高氏被灭族,高氏嫡支之女却没有死,也侥幸逃脱了?”秦肃一脸惊诧。
“没错,那高氏嫡女正是你,常夫人。”秦默看向眉目低垂的常夫人,她的面色苍白得好似死人一般,看不出半分情绪的流露。
厅中一片死寂。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风卷落叶的窸窣之声。没有人说话,就连薛氏也住了嘴,一脸见了鬼的神情。
秦默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眸中波动着一丝异样的晦暗,“所以,常夫人不光是高氏后裔,亦是萼族族人。我想,若是让人检查常夫人的右臂,定能发现常夫人的右臂在遇热后,也会呈现出一朵紫萼花的纹样来。常夫人,我说得对吗?”
常夫人昔日娇艳的面容如今已是一片死白,在素白衣衫的衬托之下,没有一丝血色。如同风吹雨打过后凋零的花朵,再无半分生机。
她久久地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常夫人终于抬了头,看向秦默道,“秦寺卿,有些话,我只想同你和无忧说。”
秦默思忖片刻,缓缓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看向荆彦,示意他将其他人先带出去。
秦肃和萧染一片默然,萧染看向薛静仪,安静地走上前搀扶着薛静仪走了出去。薛静仪眼神一片空洞,呆呆地靠在薛静仪身上,任由她扶着,似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
秦肃皱着眉头,也大踏步跨了出去。
薛氏嘴一张就要拒绝,不过被荆彦凌冽的眼风一扫,不敢再造次,嘟嘟囔囔拖着孙志远不情不愿走了出去。
一下子,厅内变得空荡荡起来。
秦默看向常夫人,淡淡开口道,“夫人可以说了。”
常夫人眼神缥缈,默然看着空中虚无之处,缓缓开了口,“秦寺卿,无忧,你们愿意听我说个故事吗?”
公仪音于心不忍地点了点头。
“秦寺卿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当年灭族时侥幸逃脱的高氏之女,本名叫高楹。高氏一族被灭,高这个姓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性,为了不被人发现,我只得改换姓氏。之所以改成常,不过是因为这个常与长短的长同音,而长,正是高的近义词。”
她自嘲地笑笑,“也算是让我对过去的生活还保留一点念想吧。当年高氏被灭族时,我们……我年纪尚小,不过十二三岁,尚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抄家灭族前,父亲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派了一名家奴费尽心力将我从府中带出。后来那名家奴为了保护我而死,我一人孤苦伶仃流落于街头,为了生计,只得做了一名小小的卖唱女。”
“我本以为,日子会这样无波无澜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客人,当时的我尚不知道,他会成为我一生的劫难。”说完这话,常夫人似陷入了恍惚的回忆之中,久久没再开口。
“这名客人,是薛公?”见她就不出声,公仪音只得小心出声问道。
常夫人蓦然回了神,眼眸一闪,点了点头,“他怜我身世孤苦,当时先夫人已逝,他便不顾众人反对将我娶进了府中。”不知常夫人如今是怎样复杂的情绪,只是在提到薛逸海时,她再没有叫名字,而是一律用他来代替。
“如果没有那一天……也许……我还会这样单纯地幸福下去。”她又是自嘲地一笑,“那日,他为了讨我欢心,请了京中有名的华韶班进府,那日,我见到了乔毅。乔毅是母亲的心腹,我自然认识他。我又惊又喜,只当乔毅当年也侥幸逃了出来。我将掌心摊开,指着手心的黑痣,告诉他我是高楹。乔毅看着我同母亲有几分相似的眉眼,终于认出了我。”
她顿了顿,疲倦地闭上眼睛。片刻,才睁开双眸继续道,“若是让我再选一次,也许我不会再同乔毅相认。那日,乔毅告诉我,我一直爱着的男人,竟然是害我全族的凶手!如果不是他伪造的那份证据,先主便没有理由动高氏!”
常夫人的身子微微颤动,脸上是纠结痛心的神情,“乔毅告诉我,他此番混入薛府就是为了手刃仇人的,只是他身份低微,没有机会接触到薛逸海。我想到枉死的亲人,想到……百般纠结之下,我还是做出了决定。”
她颤抖着说完这些话,这才抬目看向公仪音和秦默,“后来的事,你们便都知道了,一切如同秦寺卿推测的那般,乔毅在玫瑰胭脂中加了蔷薇花粉,我则趁着他过敏昏厥之际对他下了毒手。后来你们查到了乔毅身上,乔毅为了保护我,这才将所有罪行认下服毒自杀了。”
说完这一通话,她终于停止了颤抖,全身线条紧绷,语声愈发低沉起来,“我背负着全族人的血海深仇,再也没法像从前一样坦然面对他。我同害我全族的仇人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我父母若泉下有知,一定不想再认我这个女儿。他待我有恩,我却狠心杀了他,我死后亦没有颜面再见他。”
“我本想自杀谢罪,却放心不下静仪。薛氏和孙志远对府中家财虎视眈眈,我本想着,等抚养到静仪成年,再去地下向父母亲和他请罪。只是……”她突然释然地笑笑,“这样也好,我不用再背负着巨大的愧疚生活下去了。”
“无忧,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常夫人呆呆说完,看向公仪音。
公仪音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请替我多多照看一下静仪,她此时心中,一定恨极了我,日后只剩她一人,她的日子一定颇为艰难。”常夫人面上露出一抹苍白的笑意,死灰般的眸中突然迸出一抹古怪的神色
公仪音神色一凛,联想到乔毅,不由惊呼,“夫人,你别做傻事。”
常夫人定定看着面前的公仪音,唇边的笑意渐渐加深,却看得公仪音越发心惊起来,“无忧,我与他,终究是在错的时间遇到错的人。如果有来世,我希望他不要再遇见我。”她又看一眼旁侧面色沉郁的秦默,“无忧,好好把握住自己的幸福。”说着说着,常夫人的嘴边露出黑色的血液来。
公仪音一把上前扶住她,声音急惶,“夫人,你别想不开,我马上让人找大夫来。”
常夫人虚弱地摇摇头,双目渐渐沉重地睁不开眼来,“不必了,我萼族的毒药,除了噬心散,其他亦是不外传的秘药,我既有心求死,就不会给自己留下活的机会。无忧,静仪就拜托你了。”
说罢,脸上血色渐渐退去,双目越来越重,最后终于缓缓阖上,再也没睁开。公仪音抱着她的身体,只听到她最后喃喃念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公仪音呆呆地抱着她逐渐僵硬的尸体,目光呆滞,仿佛受了巨大的打击,半晌回不了神。耳畔一直反反复复回响着常夫人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阿音……”秦默定定看了她半晌,终于温声开了口。他在她身前蹲下,温柔地看着她劝道,“阿音,人死不能复生,况且常夫人活在世上也是煎熬,也许死亡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公仪音终于有了反应,呆呆转头看一眼秦默,眼中憋了许久的泪花终于潸然落下。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泪眼婆娑语声哽咽。
秦默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劝道,“薛家女郎她们还在外面等着,我们……先出去吧……”
公仪音神色一黯,她要如何同静仪说?她要如何告诉她,她一直喜爱的母亲是杀害她父亲的凶手,她一直敬重的父亲是灭她母亲全族的帮凶?
静仪瘦弱的肩膀如何能承受那么多?
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无比为难。
似乎看出了公仪音纠结的心情,秦默沉声道,“阿音,薛家女郎那里,我同她说吧。要不,我派人先送你回去?”
“不。”公仪音坚定地摇了摇头,“常夫人托我照顾好静仪,我不能逃避。”
秦默定定凝视了她一瞬,眸光波动几许,终是点了点头,“好。”说着,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朝外面走去。
公仪音回头,最后再看一眼地上常夫人冰冷的尸体,面上又是一片冰凉,有泪水滚滚而落。
出了大厅,公仪音抹一把面上泪珠,见几人正在院中焦急地等着。众人见他们终于出来了,赶紧围了过来。
“常楹那个贱人呢?”薛氏扫一圈不见常夫人的身影,恶狠狠问道。
“服毒死了。”秦默皱了眉头道。
“死了?!”薛氏不由一怔,半晌没合上嘴来。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萧染小声的惊呼声,“静仪!”公仪音眼皮一跳,转头朝薛静仪看去,却见她双腿一软,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地朝地上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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