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李臻放声大笑:“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说得好!说得痛快!我看不惯那等腐儒庸官许久了!开口道德、闭口心性,天下未治便说是道德不倡,仿佛与已无关,更是使阴招、下黑手,自己不干事,也不让别人干事!”
许宁站在一侧垂眸不语,李臻笑了一会儿才敛了笑容道:“你放心了吧,你家娘子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掉,全须全尾都让皇后给你保出来了。”
许宁施礼道:“臣谢皇上隆恩。”
李臻又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叹道:“行路难风波恶,卿如今中流击水,未曾负朕,朕亦要作根砥柱,绝不负卿,你只管放心。”
许宁这些日子身处漩涡中心,本就不轻松,如今得君上一语保证,自然是有些感动,但他一贯内敛,面上仍是冷静沉稳,君臣正说着下头如何安排之时,却听到外头有个青衣卫士来报道:“永安长公主已出宫,太后娘娘随后传了齐国公府的国公夫人觐见。”
李臻脸登时沉了下来,面笼寒霜,对那青衣卫道:“派人看紧齐国公府,看看他们这几日会和什么人联络。”眼看着那青衣卫走了,才冷笑着对许宁道:“这是还未死心,找娘家人商议呢,我猜,她恐怕要通过齐国公府与王歆搭上线,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我想着明日不忍了,直接颁下令又如何?如今朕就不信谁真能不惜命来抗旨。”
许宁谨慎道:“再等一等,西边那边的粮饷,可先支一支内库之银,王相始终未发话,官家还是要有些耐心,待他先表明态度再说。”
李臻叹道:“这样你就太辛苦了。”
许宁淡淡道:“梦里朝堂攻讦倾轧,比今日尤甚,臣顶得住。”
回到府里的时候,夜色已深,床上淼淼和荪哥儿都趴在被窝里一个伸着圆滚滚藕节一样的手臂抱着姐姐的手臂,另外一个则粉扑扑的脸贴着弟弟的脸,两人睡得很香,旁边还丢着一把木牌,那还是当初永安长公主送的识字的雕花木片,显然是两姐弟玩着玩着就赖在爹娘的大床上睡着了。
宝如已洗漱过,卸了钗环,乌溜溜的长发只随便挽着,身上穿着家常豆绿裙袄,正坐在窗前抄着什么东西,许宁走过去看到是《女则》,笑了下道:“皇后只是说给太后看的,你随便找个人替你抄了便好了。”宝如头都不抬道:“其实我也许久没怎么习字了,正好拣一拣,皇后娘娘担了不少干系吧,何必在这上头给人挑了毛病出来,抄一抄也不费甚么功夫。”
许宁心里涌上了一阵歉疚,从宝如身后轻轻拥住她道:“都是我的不好,下次再这种场合,你只管满口应着,莫要去顶撞,内宫如今皇后、安贵妃都听皇上的,不会叫你吃亏的。”
宝如笑道:“我也知道太后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去我的诰命那得经皇后和礼部那儿,她做不得主,我也不稀罕这虚名儿,若是你这次成了,我自然没事,若是你这次还是不成,那我就算再怎么唯唯诺诺应她,也是没用的,她心有成见,又好个虚名,顶多也就是厉声呵斥,我偏就要痛快一次,才不憋屈呢。”
许宁只是抱着她,心里十分难过,宝如感觉到他的愧疚,微微抬头与他耳鬓厮磨:“我没事儿的,这一次一定不会和上一世一样吧?我看如今皇后似乎也是站在陛下这边的。”她隐隐约约知道皇上与许宁做了许多,这一世既然皇后也站在官家这边,那太后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再次挟持官家,而群臣中也未必会一面倒的反对官家吧?
许宁道:“不会和上一世一样的,最坏也就是官家顶不住压力事不谐,我被贬罢了,绝不可能会被清算。”
宝如心头微定,含笑道:“我信你,若是败了,咱们一家子一同去那穷乡僻壤便是了。”
许宁心头涌起一阵阵难以形容缱绻的无限爱意来,低了头轻轻含了宝如的耳垂,他重来一世,仍是一意孤行地步入这名利之战场、诡谲的漩涡之中,又为了自己的自私,将宝如和两个孩子拉着一同进入这凶险场景,夜深人静之时,自己良心往往一遍一遍的谴责自己,然而却又觉舍不得放开,明明这样爱着自己的人,自己怎么忍心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惊吓,如何舍得置她于凶险之中?但他仍是自私的做了,而这一刻,听到她亲口说出信自己,愿同自己共进退的彷如誓言一般的话出来,他却再次升起了无穷的愧疚。
鸿鹄展翅劈风不惧骤雨,燕雀则避于檐侧贪图安逸,他一贯认为自己是疾风中的劲草,风云激荡之时,他却仍是微微感觉到了一点惧怕,为了这一刻爱人儿女全身心的托付。
☆、第127章 泰斗入朝
朝堂喧嚣不止,却在官家一直沉默中都有些犹疑不安起来,而便是王相也一直稳如泰山,岿然不动,俨然气定神闲,令人不由想起他正是许宁的座师——一些不明就里的文官不由暗自揣测,王相莫非也有意如此?然而看着不像,一些人原以为十拿九稳讨伐许宁的如今不免有些首鼠两端起来。
有王相的心腹门生的,知道王相一贯其实深为忌惮许宁,对此法也嗤之以鼻的,便也有些按捺不住问王相:“如今看来今上被小人蒙蔽,王相如何不出来拨乱反正,主持正道,正本清源?”
王歆拈着长须,呵呵一声笑:“后生以为耸人听闻,就能迎合官家,因此故作惊人之语,只为博虚名罢了,官家年轻气盛,容易被蛊惑也不奇怪,我等是看着官家长大的,他如今这时候正是兴头之时,我们贸然去劝,只会让官家觉得我们朋党一气,忤逆圣言,倒中了那等蛊惑官家的谄媚奸邪小人的算计,为官家所厌恶。”
有人早焦虑道:“那可如何是好?难道竟然那等小人满口雌黄,上串下跳,蛊惑圣上?”又有位幕僚试探着道:“前些日子齐国公遣人送信来……想必是太后也不满此等小人,相爷可有想法?”
王歆面露轻蔑:“虚虚应着便是了,还是莫要黏连后宫、外戚这些人,万一欠了他们人情,缠夹不清,一世清名都要毁了。若是个贤明的都罢了,可叹先帝数位皇子,都在后宫中无声夭折,可见其目光短浅,妇人心性,不足以谋,倒是如今皇后才是贤后风范,后宫子嗣繁茂,先帝到底给今上选了个好媳妇,官家一贯仁慈宽厚,英明圣杰,这次显然是被奸人一时蒙蔽,我们切不可自乱阵脚,让官家恶了我们,这个恶人,我们万万做不得,待到秋后算账起来,官家心中存了成见,以后我等诸人寸步难行。”
王歆平日一名深受器重的学生忽然有些明白道:“相爷如今是想让旁人来做这个恶人?难道等齐国公自己忍不住跳出来打头?可是他们勋贵如今已有宁国公在那挑头给他们挣了面子,他们勋贵一贯沆瀣一气,武官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学生以为齐国公大概只会在后宫使力,前朝若是无老师打头,只怕也没个德高望重的人能说动官家了。”
王歆神秘一笑:“谁说没有德高望重之人?我已致信给一人,此人曾辅两朝君主,刚正不阿,不畏权贵,一身凛然正气,唯有他可犯颜直谏,若是他出面,定能叫奸人塞口,官家俯首,令官家亲贤臣远小人辨邪正,重振朝纲,老夫有把握,请他出山。”
转眼十五大朝会,资政殿学士、通奉大夫,乐安郡开国公柳汝嘉柳大先生忽然递了折子,着紫色朝服上朝,不少文官终于精神大振,王歆曾在柳汝嘉一手创立的青鹿学院中就读,也曾得过柳汝嘉教导,一向自诩为柳大先生门生的,虽然柳大先生一贯待自己学生一视同仁,但是众人不免都觉得,但凡有个宰相学生,岂有不高兴的?如今想必是王相终于请出了这尊泰山来,正是要清一清朝堂,杀一杀小人的威风了!
连李臻在上头看到柳汝嘉,虽然心中已有准备,都不免有些心虚气短,温和道:“先生年已高,有事只管递折子指教,如何亲自劳动一番?”一边命人给柳先生看座。
按许宁所言,柳汝嘉曾经极力反对梦中所行之公田法,那公田法确有弊端,然则现世他与许宁反复斟酌,制定出来的赋税之法,却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所虑者不过是动了士子们那根敏感的神经而已。他与许宁之前合计,觉得此事柳汝嘉就算反对,也并不能如同梦中一般,因为走过国中数地,见到流民流离失所,新法面目全非,因而事事为目睹,字字如利刀,骂得君臣二人都抬不起头来,无力辩解。
朝堂议论纷纷,不少文官们兴高采烈地斜眼去看许宁,只见许宁仍然垂眸肃立,面容端凝,手上端着朝笏,身姿笔挺,朝服袍袖端整坠下,一纹不乱。
竟像是完全不知道柳汝嘉是多么名震朝野的泰斗一般,有人不免心中讥嘲他小人得志,不知天高地厚,又有人暗自心惊,不知许宁是否有后手。
柳汝嘉坚持不入李臻命内侍给他设的坐席,他一双锐眼打量了一下许宁,精神抖擞,面色红润,神情严肃施礼道:“臣隐居在田园之间,闻说边境有危,国库不足,朝中热议要改税法,拟摊丁入亩,官绅纳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