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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错困在一个漆黑的巷子,不论他向前向后,或是左右,怎么都找不到出口,连一丝光亮也没有。他不知道时间,只是不停地走着,可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倦了,或许这里就是一个永无天日的地方,任他如何努力,都不会有结果,他倚靠着黑暗坐下,大睁着双眼,却连自己的双手也看不清。
说不定放弃就是最好的结局,池错这样告诉自己。
正当他闭上眼想要结束时,却有若隐若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弱,很急,像是舍不得,和痛彻心扉的苦楚。
池错!池错!
睁开眼,意识回笼。池错躺在重症监护室,浑身插着连接仪器的管子,动弹不得。转了转眼珠,瞧见玻璃外面并排站着的两个人,离得远,看不真切,似乎两个人都眼眶充血,面带哀色。
噢,临死还有两个人为我哭一场,倒也不错。池错吐出一口浊息,身上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维持平静,只好咬紧了后牙,皱着眉,假装深沉。
两天后,重症室转出,池错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叶婉。
“池错……”女人声音颤抖,双眼含泪,坐在池错床头,表情十分精彩。
池错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是要把这二十多年缺失的记忆弥补回来。
“你好。”过了一会儿,池错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咧嘴一笑,礼貌地朝她点点头。
“你不是说你……”叶婉不知自己是何心情,只是眼泪先她的心一步,滴落不停。
“骗你的。”池错笑,“想等我死了以后再叫人告诉你,好叫你后悔一辈子啊。”
他说的坦然,可见那妇人的泪水,心里仍还有些许刺痛。
本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一朝零落尘泥,就算为强奸犯诞下婴孩,可她仍不愿认命,为了更好的生活,毅然逃离了地狱,她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我又有什么错呢?
“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不怪你,不怪你……”叶婉握住池错几乎被针扎成蜂窝又皮包骨的手,哽咽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小云跟我说,他爱上一个人,可是他们没有未来……”
“我没想到,我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你……”
池错终于露出肆意的笑容,他笑得放肆,甚至连嘴角咳出的鲜血都不甚在意。“是啊,苏凌云,爱上他同母异父的哥哥,甚至他到今天都不知道真相。你觉得,怎么样?”
“你在报复我,是不是?”
残忍的事实,就这样血淋淋地摆在二人面前。
毫不犹豫,池错点点头,轻松地笑着,“妈妈,我是强奸犯的孩子,我是天生的坏种啊!”
“你看见了,我就要死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能让你们这么轻易就把我忘了?”池错抽回手,缩在被子里,反复擦拭,像是在擦掉什么脏东西。
“你说清楚,你和小云说清楚,你骗他的,你是……”叶婉情绪激动,可话到嘴边又全都消失不见,她说不出口,更无法承认池错是她和那个强奸犯的孩子!
池错笑容更深,慢条斯理地说,“你来看我是假,这件事才是你来此的目的,对么?”
叶婉不说话,泪眼婆娑地盯着池错。看着自己的孩子奄奄一息,心里的确有愧疚与痛惜,可池错与自己缘浅,又时日无多,苏凌云毕竟是自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心头肉,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我告诉他,我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哥哥,我告诉他,其实他的母亲,早年被人强奸,生下了一个罪恶之子,为了逃出魔掌,不惜哄骗只有六岁的孩子,将他一个人扔在大街上,一走就是二十几年。”
“别说了。”
“我还要告诉他,我接近他,骗他,让他爱上我,全都是为了报复。全都是因为,他是一个小偷,偷走了我的母亲,偷走了属于我的爱!”
“够了!不要再说了!”
二人皆是面红耳赤,叶婉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池错,那保养得当的脸上,却有许多隐在粉底下面的细纹,随她激动的情绪,而变得沟壑纵横,狰狞可怖。
他终于将心里话都说出,虽自己已是末路,但在临死之前,还能有人听到自己的心声,可谓死而无憾。
不过,不能亲眼看见苏凌云崩坏的神情,还是有点可惜。
叶婉来的事如一颗石子入河流,不多时就沉入河底,再也激不起任何水花。
苏凌云每天都红肿着双眼,他看不够似的,在池错床前一坐就是一天。有时二人会说说话,更多时候,池错昏睡时,他提着一颗心,十几分钟就要确认一次检测仪器,是否那个人还活着。
“小云。”昏睡了约莫六个小时,池错醒来时,已经入夜,苏凌云靠在床边,正盯着窗外的弯月出神,突然听到池错叫他,忙回头看去。
池错支撑着坐起来,枯槁颓然的身形连一阵风都抵挡不住。苏凌云找了件衣服披在他肩上,问道:“怎么起来了?想做什么?”
池错扶着苏凌云的手
', ' ')(',借力站起来,道:“这月亮真好,我想去看看。”
“好,好,我去拿轮椅。”苏凌云起身,忙前忙后,抱着池错坐在轮椅上,又仔细替他盖好披风和被子,才推着他慢慢地走出病房。
刚入夏的夜晚舒适宜人,微风如丝绸拂过面颊,惬意又安适。
“小云,有件事想告诉你。”在医院西南角的花园,静谧又清冷的紫藤花下,池错靠在苏凌云怀里,轻笑一声,缓缓说道,“不过,我突然想喝饮料。”
“什么饮料,我给你买。”苏凌云问。
“你说,世界上最好喝的饮料是什么?”没头没尾,池错问。
苏凌云歪头思索了片刻,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去把所有种类的饮料全都买一份,你一口一口尝过去,应该就知道了吧?”
“好。”池错点点头,脸上露出些许期盼,笑容里多了一丝天真和幸福,伸手抱住苏凌云的腰,亲昵地在他怀里蹭了蹭脸,“那你可要快点回来,我等你。然后,还有一个秘密要说给你听。”
苏凌云本能地觉察到不对,刚想说什么,便听见从肋骨处,带着属于池错的微凉体温,一路传导进耳朵,有个声音说:“我爱你。”
“麻烦你,那边病房的池错,帮忙看护一下,我去买点东西马上就回来。”苏凌云一路小跑,找到一个护士,匆忙交代几句,又掏出手机拨出去。
“王助理,明天上班前,将市面上能买得到的所有饮料品种,全部买一瓶,送到医院来。”
医院的小卖部只能买到十几种饮料,苏凌云付完钱,抱着满满一大袋饮料,又急匆匆地往小花园跑。
走着走着,他看见几个护士推着个担架,从外面往住院部大楼的手术室狂奔,心里那点不安无限放大。
抹了把脸,拦住一个跟在后面的护士,苏凌云问,“请问,急救的是谁?”
那护士似乎认出了他,点点头,答道:“是病房池错,苏总,池先生之前几次都死里逃生,这次一定也会没事的。”
“好,好,我知道了。”木偶一样,苏凌云放开手,目送那护士走远。
晕倒,昏迷,抢救,苏凌云以为自己会习惯,会麻木。可他听到池错又进手术室的消息,仍会害怕的双手颤抖。心头更是紧紧揪着,抢救中那三个字成了他的噩梦,每次看见,都会心慌气短,浑身发麻。
整整一夜,苏凌云抱着一大袋各式各样的饮料,靠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
初夏的夜晚竟也有些刺骨,苏凌云呆愣着,紧紧攥着塑料袋,仿佛那袋子里装的是他的命,一丝一毫也不敢怠慢。
“你不是说想知道世界上最好喝的饮料么?”呢喃着,苏凌云垂头靠在那堆饮料上,不详的预感传遍全身。
新阳初生,大地万物笼在暖黄色的希望之中。手术室的灯终于熄了,苏凌云第一时间站起身,却因为久坐和一宿未眠,眼前一黑,眩晕的差点跌倒。
“医生……”没看见一同被推出来的池错,苏凌云手劲大的出奇,掐着医生的臂膀,似乎是把整个人的支撑都压在了这里。从嗓子里挤出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出在说什么,“池哥他,池哥……”
“苏总,抱歉,我们尽力了。”
初夏已至,池错终于,走完了他整个人生。
镜头前是池错消受的身形,苏凌云倏地瞪大眼睛,恨不得立刻从屏幕里挤进去。
池错去世三天,葬礼办的简单干脆,除了白相言和苏凌云,还有让苏凌云意想不到的人,是他的母亲,叶婉。
池错生前无亲朋,也并未留下遗嘱交代墓地之事,苏凌云尽他所能,为池错买了一块风水宝地。
一切结束后,出墓园时,白相言叫住了苏凌云。
“池错给你留了东西,在这个u盘。”也是匆匆几句,这个人看起来似乎没有他表面那么镇定。
苏凌云无暇顾及其他,点点头,收了东西,坐上回公寓的车离开。
u盘插进电脑,是一段视频。
视频里的背景是公寓,看来是池错身体没那么差时候录制的。
凌乱的卧室,池错身上挂着件湖绿色的丝质衬衫,裸露的肩膀还残留着苏凌云的印迹。
不觉屏住呼吸,努力在脑海里去找寻那些短暂的甜蜜,可吃完后,留下的全是撕心裂肺得痛。
“小云。”镜头里的人笑起来,看上去那么轻松自在,似乎病痛不在,他仍是恣意飞扬的池错。
苏凌云忍不住用手去触摸屏幕上的人,摸他的眉眼,摸他令人心疼的瘦弱,摸他永不会被禁锢的眼睛,摸他……离别只有三天,却一分一秒都让人无法适从。
“你看到这个视频,意味着我应该是死了。”池错耸了耸肩,似乎皱了下眉,接着道,“很可惜,这个秘密我无法在活着的时候告诉你,因为答应了一个人,要保守秘密。”
“不过,我死了这个诺言应该就失效了吧?”笑容越加邪魅,“就算要找我麻烦,也找不到了哈哈!”
', ' ')('苏凌云在池错去世前的那股强烈的不安又从心底弥漫,他捂住胸口,点击暂停,狠狠地深呼吸几口,勉强维持住理智,重又继续。
“其实,你八岁那年,我的出现并不是巧合,也不是什么上天的安排。”
“我将你卖给人贩子也并不是缺钱。”
“你知道的,我的爸爸,是个强奸犯。”
“那你知道,我的妈妈,那个你从未查到过的人,是谁?”
池错似乎来了兴趣,伸着头靠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
苏凌云瞪大了双眼,那不安无限放大,他张着嘴,连呼吸都忘了,直勾勾地盯着屏幕里的池错。犹如恶鬼即将从这薄薄的屏幕后面,破壁而出,一击必杀,置苏凌云于死地。
“我的妈妈,叫叶婉。对!你没听错,就是你的妈妈,叶婉!”
天旋地转!砰的一声,苏凌云连椅子也坐不住,轰然跌倒在地,他不敢置信地盯着电脑屏幕里的那个魔鬼,头脑一片空白。
偏生那魔鬼不知是故意还是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灿然一笑,嘴巴一张一合,继续说着残忍至极的话语。如撒旦的咒语,剜心掏肺。
“我的弟弟,我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咳咳咳……”一阵疯了似的狂笑,笑得太狠,又接上一阵咳喘,末了,嘴角竟流出许多鲜血,当真是地狱爬出来的魔鬼,来找苏凌云索命。
“亲爱的弟弟,爱上哥哥的滋味如何?”
“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我也同样爱着你吧?”
接连的问句揭开了假象,池错又坐了回去,远离镜头,低头往自己身上瞧了瞧,伸手解开衬衫扣子,袒出上身。
“瞧瞧,这一身的伤疤,都是你的杰作,你以为,在我身上留下这些印迹,我就属于你了?”
“别做梦了蠢货少爷!”
“你这个小偷,偷走我的妈妈,我怎么会轻易饶了你?”
“我一无所有,还马上要死了,怎么才能让你尝尝我的痛苦?让你知道失去挚爱和希望究竟是何滋味!”
“哥哥用这么卑劣的手段,你不会怪我吧?啊,亲爱的弟弟!”
“噢,怎么会怪我呢,你爱我还来不及呢!”
这,这个人不是他认识的池错,苏凌云瘫坐在地上,想要把那个视频关掉,可他浑身软的像被抽了筋骨,任凭那视频里的冒牌货胡说八道。
他假借池错的面容,池错的声音,他在胡说些什么啊?!
“喂,喂!你过来,你过来!”苏凌云抖抖索索地掏出手机,拨通了白相言的电话,几乎是嘶吼。他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池错为了让自己不再爱他而编出来的谎话!
视频还在继续,苏凌云再次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关掉。刚起身,池错的脸无限放大在面前,他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停顿,那个画皮鬼便撕开了假面,嬉笑着朝他做鬼脸。
“苏凌云,你这个傻逼,哈哈哈哈哈……”
“可惜了,我不能亲眼看看你现在崩溃的模样,真是太遗憾了!”
“噢对了,你和妈妈都要好好活着啊,尤其是你,好弟弟,要多多替哥哥尽尽孝哦!”
“永别了!”
许久未曾见过苏凌云发病的样子,双目赤红,失了理智的凶兽在屋里横冲直撞。白相言进来,这公寓里的家具被这疯子砸的所剩无几。
发生了什么?白相言知道,现在的苏凌云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剩下暴戾和毁灭在心中。他环顾四周,发现了那个插着u盘的电脑,本想拿到个安静的角落看看到底池错给苏凌云留了什么,让他突然发病,却不小心按了播放键,于是那个视频又自动从头开始。
“小云。”是池错那张倔犟不羁的脸,他笑起来,总让人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顽强和不服输。
苏凌云一愣,慢慢地转过头,看向电脑屏幕里的池错。
两颗豆大的眼泪霎时间从他脸上滑落,暴虐的猛兽逐渐安定下来,蜷缩在地毯上,抱着双腿啜泣。
视频越到后面,白相言的眉头越拧巴,这个狡猾的池错,竟在这儿摆了一道!可扪心自问,他不气池错不遵守约定,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诉了苏凌云。相反,他却为池错感到开心,背负了一辈子的东西,终于放下,也算是一种释然。
“你告诉我,这都是假的,是他编出来骗我,让我不要爱他的,是不是?”苏凌云的神经已濒临崩溃,躺在地毯上闭着眼又随白相言听了一遍视频的内容,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八九分。
可他还是要亲口问问,想要听到一个答案,至于答案内容是什么,早已不重要了。
白相言沉默,盯着脚边的苏凌云看了良久,哪怕这个人看起来真的要破碎掉了,他也不愿再说一句假话。
既然这是池错希望的,那就帮他最后一个忙。
“他说的,都是真的。”
自池错去世,叶婉几乎没再见过苏凌云。只是听家里做事的人说,似乎现在小苏总工作勤勤
', ' ')('恳恳,把公司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白医生也时常会来看看,告诉她说儿子的病情有了重大突破,完全康复看起来是指日可待。
所有事好像都走上了正轨,却又好像哪里有些不对。
七月半,池错去世已快三个月了。
黄昏十分,听说是阴气最重的时候。苏凌云带了些饭菜,独自来市郊的墓园看望池错。他半倚着墓碑,喝的有些醉了,瞧那墓碑上的照片似乎也在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你笑什么?”苏凌云打了个酒嗝,眯着眼,想看清那照片。是自己看了无数次的面容,干净恣意,永不屈服。
“你是不是笑我傻逼?知道了全部真相,还屁颠屁颠来看你。”苏凌云自嘲一笑,又开了罐啤酒,从兜里掏出池错从前喜欢抽的烟,点燃,吸了口。
“这烟真难抽,你怎么抽的下去?”咳嗽两下,苏凌云把那根燃了半截的白沙烟搁在池错墓碑旁边,叹了口气,“如今你身体健康,想抽就抽吧。”
“我过得挺好的。”自顾自地说,带来的凉菜和啤酒不知觉都下了苏凌云的肚子,他喝掉最后一口啤酒,瞥见地上剩的残渣,笑得天真,“池哥,我把给你的酒菜都吃了,你不会怪我吧?”
“呵呵,以前我总问,怎么会有人名字叫‘错’?他父母怎么忍心的?”
“现在我知道了,是这么个意思。你总说,这世界上没有人挂念你,没人在乎你的死活。”
“你看,现在你不是了……”
泪水无声从脸颊滑落,苏凌云额头抵在池错的遗像上,深深浅浅地呼吸。
“池哥,以前的恩怨就让他们成为过去,我不生气也不会追究,你要是气消了,就跟我回去,我们好好的,哪怕做寻常的兄弟……好不好?”
“池哥,我……我好想你……”
圆月初升,赤艳如血。
泪眼朦胧间,有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起开,醉鬼!死沉死沉的,你压着我了!”
猛地回头望去,一脸泼皮无赖的笑容,池错穿着件纯白色t恤,正一脸嫌弃地看着醉生梦死的苏凌云。
伸手去抓,似乎还是那个温软的触感,苏凌云咧嘴一笑,说道:“抓到你了,池哥。别再离开我……”
凉风渐起,树影婆娑,月上中天。
寂静漆黑的墓园里,有个人影,靠在冰凉的墓碑上,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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