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自称是迷路的城市探险队员,一会儿又说自己是流浪汉。可他一没有装食物装水的容器,二没有衣服铺盖等避寒之物,太假了。”
“其实,我也和那人聊了一两句。”
“可能辗转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很久没和人聊天了。也或者是紧张,总之他说话含含糊糊的,听不太懂。后来说多了放开了,就口齿清晰多了。”
“那人谈吐还不错,给我的感觉是一个高知分子,说话很爱高谈阔论,听的人很烦。”
“比如我问他做什么工作,他就说什么双重烷化剂,什么,呃……靶向药物的,嘴里全是这些生僻又书面的专业词汇。”
“但是转念一想,”白岐玉摇头,“要真是什么高知分子,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反正聊了一会儿,管豹这样阅历多的真汉子也一头冷汗,拉过我们到角落里说这人绝对有问题,说他是故意说这些我们听不懂的话的,要么是通缉犯,要么是偷渡的,说这人绝不可能是自己在这里,一定有同伙甚至是组织,我们必须返程。”
“这个提议,终于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说真的,虽说是来‘探险’,‘寻找鬼怪’,可大部分人还是唯物主义,只是猎奇心作祟罢了。”
“真到了这种困境里,最怕的反倒不是鬼,而是这种难以捉摸的、不知底细的怪人。”
“我在那个时候才明白,奶奶为什么说出海的船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困在密封的、窄小到让人窒息的船舱里,没有信号,没有自由……有的是一望无际的,法律和秩序触及不到的海……”
“每一艘船都形成一个封闭的小社会,人们处于短暂的无政府状态,重归千百年前的意识形态……最可怕的还不是原始社会,是‘封建王朝’……啊,不好意思,扯远了。”
或许是回忆起老人的话语,白岐玉的思维发散的有些多,他轻咳一声,把话题转移回来。
“总之,那会儿,我们谁也不关心到底有没有怪物,不关心已经走了多远了,马不停蹄的原路返回。”
一直仔细倾听的秦观河忍不住询问:“那个人没追么?”
“他追了我们一段儿。但也只是一段。几百米,一公里?”
不知为何,谈论这个人的时候,白岐玉的语调总是放的极轻,仿佛怕说话声音大了会惊醒什么似的。
他这样小心翼翼,弄得秦观河也提心吊胆了起来,捏紧了手中的文王鞭,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但是,我们人多啊。三个女生十三个男生,装备齐全又人高马大的。”
“那人灰头土脸的,满脸胡须乱发都看不清容貌,上半身光着、下半身是看不出材质的秋裤或者破棉裤,连鞋都没有。我们高速前进起来他是追不上的。”
“我们就这样保持全速前行了大约半个小时,或者四十分钟。”
“紧张、恐惧,让我们心跳的尤其快,快的像是下一秒就要从胸膛里掉出来摔个粉碎。这样高速心率加氧气含量不足的环境下,四肢不可避免的产生大量乳酸,酸痛发紧起来。”
“虽然玩城市探险的没有弱鸡,却也不都是管豹那样的铁人。于是,艾春生提议休息一下,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赞同。”
“威哥却不同意。说真的,他不同意这点没人感到意外。”
“威哥虽然是管豹发小儿,可他和管豹差远了。他只是看着壮,一身虚腱子肉都是摆设,晚上值夜班他都想方设法的不干。之前的探险中的相处,大家都看出来他胆小了,喊他‘威哥’纯粹是嘲讽。”
“总之,威哥坚持认为他听到了细细密密的脚步声,还不止一个人,说是那个野人和他的同伴们正朝我们的方向高速逼近。”
“他似乎被吓坏了,说话时手舞足蹈,手里的手电筒光乱飞,很烦人。嘴里一直在翻过来覆过去的说让人感到不耐烦的车轱辘话,什么‘他们会杀了我们’,‘我们真不该来的’,‘我们要被杨屿森害死了’。”
“这种幼稚可笑的小孩子一样的话让大多数人很反感,杨屿森和他掰扯了几句就打起来了。”
“平日里队员过招,管豹从来不管,我们其他人一开始还起哄呢。可打着打着就感觉不对味了。”
“威哥竟然下口咬人。像个疯狗,咬住杨屿森肩膀就不放了。那一口下去有多狠呢,隔着衣服血就渗出来了,杨屿森疼的在地上打滚儿。”
“杨屿森的老同学叫陈树的不愿意了,和艾春生上去把两人分开,指责管豹帮亲不帮理。”
“管豹也很头疼,作为队长谁出了事儿责任他要背的,就上去代替威哥给杨屿森赔不是,又把威哥扯到一边儿质问他发什么疯。骂的声音很大,给杨屿森听的。”
“我们队花,崂山区五零九解放军医院的护士,我记得是儿科的,叫裴诗薰,柔声细气的一女孩。队医是她男朋友,叫林天羽,骨科大夫。”
“两人赶紧给杨屿森疗伤。脱了衣服一看,好家伙,皮开肉绽的,翻了个血花,呼呼淌血,半件t恤都湿透了。我们当时还惊奇人的牙齿原来这么利啊,隔着衣服都能咬成这样?”
“杨屿森哪受过这档子气,给他绑绷带的档儿,就一个劲的要威哥给个说法,不然等出去没他好果子吃。大声嚷嚷你等着,我堂哥弄死你。”
“杨屿森家境好,隐约听他提过家里从政从军的,他爸是省厅三把手,堂哥跟着他爸干,在当地警察局混的风生水起。我们都戏称他青岛小王子。平日里,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没架子,但脾气上来了也小霸王的很。”
“他威胁威哥的话,我们都当笑话听,三个女生哄弟弟似的哄他。可他估计是气狠了,原先说两句玩笑话他就喜笑颜开的揭过去了,这回儿嘴里的话越骂越难听,什么‘下等人’,什么‘剁碎你’‘让野狗吃了你’之类,那些粗鄙、恶毒的话怎么难听怎么来。”
“我们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杨屿森之前可不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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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天羽说,应该是环境压抑共感的心理压抑。没自然光,没新鲜空气,封闭黑暗这么久,很容易滋生心理问题。问我们谁有糖,给他吃几个压压,裴诗薰就给他吃巧克力,他把人手打飞了。”
“场面当时混乱的很……”白岐玉苦笑,“我和杨屿森关系挺不错,我还劝了几句。怎么说呢……他真的像变了一个人,如果不是那张脸一点儿没变,任哪个熟人见到他这副模样,都认不出他是那个风流玩咖。”
“总之,哄了好一阵子,才把两人哄好。虽说当时不吵了,但两人明显都没释怀,也不知道管豹怎么劝威哥的,威哥那眼神……我不小心和他四目相对过,阴恻恻的,眼白凸出在外,像死鱼。看得人心里很毛,有这种眼神的人下一秒抄刀子杀人我都不意外。”
“但是,结下再大的梁子也得先出去再说啊,我们就继续上路了。怕那俩人又出事儿,就让威哥走最后头,杨屿森走最前头,一前一后的隔开。”
“可能你们会疑惑,我为什么要把打架这事儿讲得这么细……”白岐玉叹了口气,调出了备忘录,“半年前,威哥去世了,而且,杨屿森疯了。”
“等等……”秦观河诧异道,“这个威哥,他怎么死的?”
“按照交通事故处理的。”白岐玉说,“他的死,我还是从管豹那儿知道的信息。”
“春节刚过那几天,正月十七八的,他问我去参加葬礼么。他这突然一问,没头没尾的,我还以为是被盗号了。聊了两句,才发现死的人竟然是威哥。”
“可惜,我那时候刚入职几个月,一是没假期,二是我和威哥也没那么熟,就婉拒了。但好歹一起玩过,只托管豹上了200块的礼金。”
“我们当时还通了个电话。管豹从话筒听着精神状况不太好,嗓子很哑,说话有气无力的。估计是伤心得很,毕竟他和威哥一块长大的。”
“管豹说,他一开始怀疑是杨屿森害得威哥。”
“可警察调查路面监控发现,威哥竟然在路上开着摩托车就睡着了,被路墩子拦了一下,正好撞在路边大皮卡上,当场死亡。”
“出事的晚上是个雨天,雾蒙蒙的又冷又阴,路上车少,可见度又低,没人注意到他开着车睡觉。那大皮卡当时车上也没人,司机正好下车买烟去了。”
“这也太奇怪了,”秦观河皱眉,“太奶,您怎么看?”
白岐玉知道秦观河在困惑什么,这些年来,他也一直有相同的困惑:
现在这个年代骑摩托车的,都是追求速度与激情的小年轻儿,怎么会骑着车睡着呢?
罗太奶淡淡的说:“给我看看他的照片。”
“照片?哦……等等啊。”
白岐玉翻动着照片,可惜,威哥只出现在进地下水道前的全体合照的那一张上。
十八个年轻男女的笑容璀璨而烂漫,似乎在期待接下来的“神秘探险”。
他不太熟练的点开放大,浏览了一圈,指着一个一米九左右的男人给罗太奶看:“就是他。”
男人留着圆寸,肉乎乎的圆脸,一副老好人模样,丝毫看不出是白岐玉口中“疯狗一样咬人”的性格。
罗太奶视线粗略一瞥,就沉下了眸子。
“照片是谁照的?”
“没人照,”白岐玉解释说,“用的相机延时摄影。”
见罗太奶脸色不好,白岐玉心中忐忑:“您……看出什么来了?”
罗太奶还没出声,秦观河突然“啪”的站了起来。
他似乎看到了极端不合理、难以理解的事情,脸上是那种混合着震惊与诧异的神情。
说实话,他这样仙风道骨的人露出这种表情,尤其让人不安。
他翕动着嘴唇:“这照片里……好像,没有……”
罗太奶抬手打断了他,大力把秦观河拉坐在地上,枯老的手抚了一下秦观河的眼皮,后者渐渐镇定下来。
“他怎么了?”白岐玉迟疑的盯着秦观河,“这照片是不是拍到不好的东西了?”
说着,他不安的把照片翻来覆去的看,却哪里都没发现异常。
这照片采光不错,大家的表情也不错,眼睛都睁得很大,堪称一张完美的合照。
秦观河冷静下来后,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频频去看罗太奶。白岐玉注意到,他双手紧紧握着文王鞭,那力道仿佛在掐人的脖子,大到指节泛白。
但罗太奶却摇头:“照片……不是照片的问题。这个人身边很脏。什么东西在这个人皮里。”
说着,她猛地打了个抖,眼睛翻白了一瞬,又抽搐着接连打了两个哈欠。
一系列怪状接连发生在短促的十几秒之内,即使白岐玉心里做了准备,也被这异常弄得心跳不已。
直到线香的白烟微微颤了一下,罗太奶恢复了神志。
“他要为他这张嘴付出代价。”
白岐玉一惊:“真是杨屿森害的威哥啊?”
罗太奶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稍一思索,轻轻点了点屏幕中的另一个人:“杨屿森,是他么?”
丝毫不差!
苍老的手下,正是一身运动风的青岛小开。
戴几万块的运动腕表,穿贴身速干衣,logo很大的墨镜别在额头上,双手比着大拇指,笑的阳光灿烂的。
秦观河刚要说什么,却被罗太奶打断了:“不是他干的。他们已经被污染了。”
他们?威哥和杨屿森?
白岐玉打了个抖儿:“您的意思是……是祂?”
“不清楚,”罗太奶摇头,“最好让杨屿森来见我一面。”
“可能,已经晚了……这就是我要说的另外一件事儿了。”
白岐玉垂下眸子,眼中流露着痛苦:“杨屿森疯了。紧接在威哥去世后的一个月,现在在部队疗养院关着呢。”
闻言,罗太奶却没露出意外的神情,而是垂下眸子,又撒了一把生米。
“是传染的。”她说,“怨恨,厌恶……恐惧,都是污秽传播的最快的方式。”
许是见白岐玉怅然,罗太奶难得的解释了几句:“负面情绪会导致免疫力下降,不止是身体,心灵也是。”
“有些地方说,萨满是疗愈心灵的教,此话其实不假。那些污秽……那些讨债的阴仇鬼怨,就是病毒般的‘气’,蚕食心灵。”
白岐玉似懂非懂:“您的意思是……鬼怪之类,都是污秽的气?没实体的么?但是我遇到的那个,是有实体的啊。”
罗太奶没再多说,示意白岐玉继续讲下去。
“哦……讲到杨屿森了是么。说实在的,威哥离奇去世后,杨屿森紧接疯了,这很难不让人联想,比如是不是被吓得还是过度内疚的。”
“我们小队里,大部分人没参加威哥的葬礼,但得知杨屿森疯了的消息后,再没假期的、国外留学的、西北支教的……都想方设法排出日程表聚了一聚,前去疗养院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