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见到沈沅的,不是陆晋,而是沈沅陪嫁的贴身婢女环素。
环素一夜没睡好觉,先是怕夫人身子娇弱受不住新帝折磨,又怕一夜过后新帝毫无封赏把夫人放回府,一个不贞洁的妇人,在夫家自是毫无立足之地,害怕家中大人责罚夫人,到最后女人以泪洗面,终日郁郁寡欢…
环素愈想愈怕,彻夜未眠。好在,中间出了岔子,夫人并没受新帝欺辱,依旧好好地站在这。
“夫人…”环素抽泣而哭,竟没规矩得扑到沈沅怀里,好像个要糖吃的孩子,沈沅哭笑不得,“是谁欺负我们环素了,告诉我,我去帮你收拾他。”
和陆浔的事沈沅没打算告诉环素,这事本就不光彩,多一人就多一分危机,她现在犹如踏入万丈悬崖,步履艰难,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她不想再连累到这个对她始终忠心,陪伴到大的小丫头。
“夫人您就会打趣奴婢!”环素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才知失礼,方退到沈沅身侧。
沈沅笑意还没落下,又听一熟悉男声,“阿沅!”
来人正是把她亲手送到龙榻的男人,她的好夫君,陆晋。
陆晋自圆月石门后走出,站在一处阴影下,只着里衣,衣衫不整,对襟扣子尚未系好,锦靴没穿,仅着一双灵狐圆形刺绣长袜。主屋到这远,他走了一段路,脚底免不了沾染脏污泥土,过石子路时,硌脚的石子有些不那么圆润,带尖儿地扎脚,仔细瞧,隐隐可怜殷红血迹。
沈沅敛下眼,正正神色,端庄对陆晋福礼,“夫君。”
这句冷淡的“夫君”二字,在陆晋兴冲冲奔来的情志上浇了一桶冷水。来时他有多期待喜悦,现在就有多失落惆怅。
诚然,送她入宫于外男床榻,是他的错,是他懦弱,是他无力反抗,才将自己珍爱妻子拱手相送。可难道她就半分错都没有吗?若不是她这般国色相貌,何叫旁人垂涎?
既然她已回陆家,他以为此事已了,两人就此忘却。即便他尚且有疑心,但被方玉打去顾虑,他也不再会去深究,只要她日后一心一意跟着自己,他亦然会像从前一样待她。
回到从前难道不好吗?她何必在相见时对自己显出这副冷冰无情的面孔,她现在哪怕对他装一装都不愿意了吗?
不过才一夜不见,昔日同.床夫妻竟生疏至此。
沈沅现在是真的不想见到陆晋,不只是出于心里对陆浔警告的惧怕,更多是陆晋将她送人此举,把她多年情份凉了个透彻,分毫不见。她连装样子都不想再同他装。
“夫君,我昨夜于车厢中乞求,若得干净之身,必要侍奉佛祖三载,移居陋室,终日与摘抄佛经为伴。现今完璧而归,我料想是佛祖灵验,而我该还愿了。”沈沅温婉依旧,面色平和,看不出是气是愤。如往常一般,但陆晋总觉得二人之间少了什么。
这话听不出错处,大魏佛寺颇多,烟雨楼台,尽处可见云香寥寥。信男信女皆有,当年与她相看还是从佛音寺而见,二人的缘分也是因寺庙而起。进退两难无路可走时,即便佛不应愿,有个寄托也是理所应当。
经一劫难再见,并没有陆晋心想之劫后余生的激动相依。陆晋混混沌沌地陪在沈沅身侧,两人同走,中间却隔了一臂的距离,陆晋有意接近时,她便似无意避开,落后了一步,陆晋就不再迫她,规规矩矩地陪在身旁。
跨进内院,仆从见到夫人,无不吃惊。沈沅回府一事太过迅疾,没几人知,他们露出那等或鄙夷不屑,或同情怜悯,或百味杂陈的神色,沈沅并不太过在意。
入室,过屏风。
扑鼻而来是一股泛腥闷躁的气息,常在里不觉有意,乍然进屋,也不知为什么,味道大的令人作呕。这味道沈沅太过熟悉了,她止住脚步,望了眼身侧的陆晋。
陆晋懊恼,都怪他只顾见人,忘记叫仆从收拾屋子,也怪那些仆从太过惫懒,整日也不知做些什么,主屋乱成这样也无人打扰。
他假意不知,陆晋依旧记得三年前被她发现自己外室的事,怕她察觉出来,额头冒汗,故作镇定解释,“阿沅,你不在我太过思念,就用了你的小衣…”
再往下,不必说二人具是心知了。
沈沅不是傻子,屋里除却男子遗出之物,明明也有女子的味道。
她垂眼还没说话,屋里有一道娇柔媚骨的酥音,“可是郎君回了,妾衣裳还没穿齐整呢?”
菱淳先探出头,媚眼笑吟吟盯着陆晋,颈后只系一根鲜红绸带,锁骨齿痕明显,眼袋乌青,一副情韵中出来的模样。
似是没料想沈沅会在这,惊了下,随后跌撞跑过,扑通跪身,战战兢兢,“奴婢不知夫人已从皇上那回了,奴婢该死…”
一句话,直中要害。
论心计,菱淳算是有些,可她太过于看中尊荣,太过急于求成了。事情尚不明朗,就妄下定论。
“呵!”沈沅嗤笑,扭头看向面色尴尬的陆晋,问,“昨夜夫君与她是在我们婚房中?”
陆晋忙否认,“阿沅,你信我,昨夜,昨夜我太过念你,恨自己没能力救你出囹圄,就一时饮多了酒,不晓得怎的醉了。然后…然后…”
他眼发狠,一脚踹到菱淳右肩,菱淳猝不及防,四仰八叉躺到地上,错愕震惊地望向昨夜还温存叫她的男人,今日怎的就变了这副面孔?她难道真的只是一个玩物?
菱淳此时才反应,夫人回府一事怕是有她不知道的隐情,而她或许求成,自下定论,想坐上主子的位置心切,才造下现在恶果。菱淳怔然无错,肩膀被踹到得火辣辣疼,下身也疼,可她都顾不得,一心的想,倒底是哪出了纰漏。
陆晋凑近欲要抱沈沅,“阿沅,是这贱婢,趁我酒醉入榻,夜里太黑了,我又实在醉得厉害,她面相似你,声儿也似你,我…我就一时糊涂,把她当成了你。怪这贱婢,明日,不,现在,现在我就叫人把她拉下去砍了!”
菱淳听到这声“砍了”,吓得挣扎起身,两手死死抓住陆晋脏污的袜,“郎君,郎君,不要啊,妾…贱婢,贱婢再也不敢了,求郎君放贱婢一命。”
她似是心知求陆晋无用,又爬到沈沅脚下,不停磕头哀求,“夫人,夫人您行行好,千错万错都是贱婢的错,贱婢不该趁您不在勾引大郎君,贱婢知错,求您饶了贱婢。”
菱淳卑贱下跪,两手互扇双脸,力道颇大,啪啪作响,没几巴掌就留出血红的指印。
沈沅又不是瞎子,怎会不明白她不在的一夜倒底发生了什么。三年前得知陆晋外室一事后,不管他再弄多少女人,沈沅都见怪不怪了。
她叫菱淳停手,温温和和出声,“我要入佛堂数年,夫君若是喜欢这婢子纳了便是,何必遮掩。”
陆晋呆滞地看她体贴干净的眼,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开口。
…
搬住的地方说是陋室,虽不算过于鄙陋,但要比二人新房主屋简单许多。
沈沅回府梳洗后先去了一趟陆老太太那儿,陆老太太心自然要向着陆晋,为了陆家舍弃她一个夫人,孰轻孰重,没人比经历数十年风霜的老妪看得清楚。沈沅虽怨陆老太太其中的沉默,但并不憎恨。憎恨陆家的人太多了,何况其中还有一个陆浔,她有感觉,陆家此后日子并不好过。
沈沅东西不多,林林总总不过四五日就搬了个干净。在她入住东跨院西屋的第六日,陆浔终于以当朝掌权摄政王的身份第一次进陆家的门。
陆家无人不心惊胆战。三年前随便一个奴仆都能欺负的庶子,而今成为大魏最有权势,甚至居于傀儡皇帝之上的王爷,地位之尊,放眼中原,无人可比。这日,无人不垂头轻声而过,低语含声,生怕撞进那位杀场煞神。
沈沅听闻陆家人在正厅见陆浔时正坐在三脚矮凳上描字样,是前朝失传已久灵鹤先生的绝笔楷书,世间只此一本,绝无再有。
听环素在耳边叽叽喳喳说到摄政王来了,她还很形象的缩缩脖子,说陆浔着何衣,面容有多严肃可怖,与三年前卑贱庶子相差甚远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