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然不必自谦,你有几分本事朕最清楚不过。既不是选侯府,也不便惊动礼部,主要还看修言自己的心意。”宣德帝说着转头去看一旁坐在侧首的青年,和颜悦色道:“所谓成家立业,堂堂一个定北侯在京中连个住处都没有,哪家的贵女愿意嫁你啊,是不是?”他说着笑起来,夏修言便也跟着笑了笑,起身谢恩:“那就先谢过圣上恩典了。”
二人说着就将这事给定了下来,显然没有叫秋欣然再推拒的余地。
第5章 宜忆旧
等从御书房出来,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宫外走。贺中驾着马车等在宫门口,远远看见自家侯爷回来,脸上露出一个笑,但很快又瞧见了自己侯爷身后的人,那笑容顿时就凝固在脸上。他如今终于知道了秋欣然是谁,见着她自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发出声短促有力的冷哼。
秋欣然发觉这位贺副将还挺逗,起码比夏修言这种一份仇记十年,十年后见你还能不动声色地寒暄一句“别来无恙”的好得多。对比之下更觉贺副将这份耿直十分难能可贵,非但不以为忤,反倒还冲他和和气气地笑了一笑。
她这一笑似乎将贺中给笑懵了,脸上神色僵了僵,一时脸上神色鄙夷中带着疑惑,疑惑中带着恼怒,恼怒之中还带了几分羞涩……夏修言上车之前瞧见他这副神情,动作也是一顿,终于不由地回头看了身后的女冠一眼。只见她神色从容地站在原地,一副恭敬目送他上车的模样。他沉吟片刻,同她道:“要搭车吗?”
听闻此言,贺中露出一副天塌了的神情。秋欣然差点没绷住笑起来,连忙往后退了一步,低头掩饰道:“多谢侯爷好意,贫道自己回去即可。”
夏修言显然也不是真想捎她一程,敷衍地点点头便上了马车。秋欣然忽然开口又叫住了他:“侯爷的外衣……还在我那里。”
“扔了吧。”他放下车帘声音淡漠地随口道。贺中叫车夫启程,那马车便平稳地小步朝着宫外驶去。
秋欣然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辚辚走了几步,忽又停下来。从车窗里伸出只素白的手,叩了叩车壁。她微微一顿,走上前果然见车里的人撩起帘子正在等她。夏修言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开口警告道:“剪碎了再扔,若哪日叫我在成衣店里看见它——”他最后一句语调微微拉长,秋欣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侯爷可能不知道我在坊间替人问一卦要多少银两!”
夏修言轻嗤一声,放下了车帘。这一回马车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过秋欣然不缺银子这事儿夏修言是相信的,有些人就是天生知道怎么讨人喜欢。
她入宫时,已是夏修言在长安待的第三年,京中日复一日平淡如常。
那日他进学宫时,授课的先生未来,屋里几个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聊。六皇子李晗风从自己的案前扭过身来颇为担忧地望着他:“你可来了,先生说你这几日又病了?”
夏修言咳了几声,垂着眼道:“入夏难睡,连着几日没休息好。”
李晗风看着有些不放心,还要再说什么,叫他及时扯开了话头:“他们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提及此,对方立即来了精神,笑起来:“你有些日子没来还不知道,宫里最近来了个小神仙。”
夏修言抬了下眉毛,又听李晗风兴致勃勃道:“是九宗下山来的,才不过十三四岁。白景明那日带她去御前见驾,说是卜算宗的抱玉道人将小徒托付给他带在身边教导,他打算将她留在司天监做个童生。你知道圣上本就爱这些求神问道的事情,听说是抱玉道人的爱徒,一时兴起便问了那小童几句。结果那小童掐指算了算,说了几件事情,竟当真叫她说准了。圣上大喜,不但答应留在她在司天监办事,还破格提了她一个司辰官的位置,一时不知惹来多少嫉恨。”
夏修言不置可否,李晗风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对此事不屑一顾:“你是不是觉得此事荒唐?”
“我只是对这些相命之术不感兴趣而已。”
李晗风便笑一笑说:“总之京中如今因为她倒是热闹,宫里宫外许多人听说了此事都想找她问卦,不过她躲在司天监不常出门,否则我也想看看她是不是当真如传闻中说得那么神。”
二人说话间,听二皇子李晗意忽然讥讽道:“我看就是个会些雕虫小技的江湖骗子,跑到宫里投机取巧来了,也就你们会受她蒙蔽。”
他是母妃是后宫中的陈贵妃,从小叫人娇惯长大,养得性格有些跋扈,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李晗风听他在学宫就敢高声说这样的话,面露忧色小声提醒道:“二哥……”但他话还来不及出口,西边角落就传来一声嗤笑,正是四皇子李晗星挑着眉看他:“我们受她蒙蔽有什么奇怪,她如今可是父皇下旨亲封的司辰官,二哥是说父皇也受了她蒙蔽?”
他这话一说完,学宫中静了静,没人再敢接话。李晗意脸色很不好看,指着他脱口道:“怎么你想去父皇跟前告状?我告诉你,到了父皇跟前我也还是这一句,你有胆子就去!”
李晗星翻了个白眼,显然不大想搭理他,李晗意还要再说,三皇子李晗灵站了起来拉住他,好言劝道:“好了好了,四弟也是好心提醒你,这学宫人多眼杂,不定哪个就将话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到时候父皇又要责骂。”
李晗意倒也不是全然是个没脑子的,知道他这话说得不差,才甩了甩衣袖,气冲冲地坐下来。好在先生也正赶到,此事才不了了之。
李晗风见状松了口气,也不敢再和夏修言多说,忙转回身去。夏修言翻着案上的书页,脑子里一时还是李晗风方才说的那些事。李晗意这个人脾气冲性子傲说话也不大过脑子,在这件事上的想法倒和他差不多。要真有人将他今天的话传到宣德帝耳边去,看他去同圣上辩一辩说不定倒也是有趣。
过了几日,午间夏修言陪太后用膳之后从福康宫出来,外头太阳太晒,走到半路遣小太监折回去带把伞,他自己拐进了御花园的凉亭里避暑等候。这种夏日,除了巡查的守卫,便是各宫的宫人也都躲在屋子里不出门的。
他往凉亭走的时候听见假山后头传来说话声,是两个小孩的声音。本以为是偷懒躲到这处的宫女,原想避开,却听其中一个突然提起了“夏将军”。夏修言脚步一顿,折身往假山上的凉亭走去。
假山下的水池边坐着两个人,皆是一身青色的皂服,应当是宫中当差的小吏。但看他们年纪却还很小,约莫十四五岁的光景。这天气炎热,他们躲在假山后头纳凉,二人盘腿对坐着,中间是个棋盘似的图案,二人手上各拿一根细树枝有来有往的往上划。左边那个一身皂服穿得还算端正,另一个则是已将袖子卷起来挽到手肘,露出两节细白的手臂,十分不成体统。
夏修言坐在山上的凉亭里,此处安静,底下的交谈声一字不落地全落到了他的耳朵里。
少年人年岁尚轻,听声音却也分不大清,只觉得一个声音活泼些,另一个声音沉稳些。
夏修言听活泼些的那个叹了口气:“这宫里和我想的很不一样,早知如此,我实在该跟着师伯往西北去。看卓燕来信,说如今那里正是水草丰盛的季节,她前些日子还跟着夏将军骑着马去了关外。”
沉稳的那个则安慰道:“卓师姐跟着师伯去边关也不是游玩去的,这两年边塞如此不太平,全靠夏将军一个人在琓州守着。”
“我听说夏将军的世子也在这宫里,他为什么不在琓州?”
“世子身体不好,边关气候差,太后接他来宫里养病。”
“那他便是半点没有遗传到他父亲喽?”对方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这样一来,日后谁来接手昌武军哪?”
夏修言坐在亭里,听见这话微微一哂,这类话他明里暗里听旁人说过许多次,如今在此听见心中倒也没什么波澜。
另一个听了也忍俊不禁:“你倒是比文武百官还要操心。夏将军正当盛年,谈什么谁来接手?何况我听说那位世子身体虽然不好,但是幼时在军中也学过功夫,虎父无犬子,不定何日病好了,也能在军中有一番作为。”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那人叹了口气,“你也是修习卜算之人,最是知道世事无常,看得理应比旁人长远。”
对面的人闻言一顿,过了片刻才迟疑道:“你怎么忽然说这些?你是不是……”
那人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前两日……”对方声音压得极低,后半句却是听不清了。紧接着便听其中一人一惊,慌乱道:“你、你可别在师父面前说这些。”
“我知道,”那人的声音也蔫了下去,“这宫里好多话不能说。”
“在外头你也别说这些。”对方纠正道,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小声问了句什么,许久,才听那个迟疑道:“我觉着这不是个好兆头,总觉得夏将军将来怕是个以身殉城……”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叫人立即捂住了嘴。
夏修言本是随意听了一耳朵,听到这里却是双唇紧抿,目光中已隐隐有黑云摧压之势。底下安静了好一会儿,像在确认四周无人,一时园中只能听见蝉鸣鼓噪。
许久之后,才听中间一人极力压低着声音:“这话千万不可对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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