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修言慢悠悠地往里走,倒像他才是来府上做客的那个。张婶和刘伯虽是下人,但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忠仆。夏弘英放心将他送回长安也是这边有他们照看着,故而这府里倒没有寻常府邸那般严苛的主仆之礼。
秋欣然年纪小嘴又甜,来过府上几次便已一口一个“刘伯”、“张婶”的叫得亲切,二人渐渐也将她当做夏修言的朋友招待起来。
张婶中午烧了鲜姜炒鸭,夏修言都不动声色地多吃了半碗饭,不过还是及不上秋欣然,她果真如前头所说,将一桌子菜吃了个干净,不留神撑得半日站不起来。
夏修言后半程默默看她停不下筷子,忍不住问:“你们出家人不忌荤腥吗?”
秋欣然想了想:“看派别,有些是不忌的,不过我师父那一派应当是忌的。”
“你师父忌口,你却不用?”
“我不是出家人啊。”秋欣然理所当然道。她终于放下筷子喝了口汤,眯了眯眼睛,活像只吃饱喝足的猫。
夏修言微微一顿:“你不是个道士吗?”
秋欣然略想一想才同他解释道:“卜算宗的师父虽有许多都是道士,但是宗内弟子要不要拜入道门全凭个人意愿。但外出行走江湖,你若是要替人看卦解签的,你知道可不是人人都知道九宗的……有个名头总是看起来可信些。”她含含糊糊地伸手摸摸鼻子,又轻咳一声,“总而言之,你可将我看做是个未入道门的道家弟子吧。”
夏修言头一回听人将“江湖骗子”四个字说得这么义正言辞,讥笑道:“贵派弟子倒是懂得‘灵活变通’。”
秋欣然厚着脸皮当做听不懂,又听他说:“可惜秋猎场上光凭口舌是骗不了人的。”少年见她吃得差不多,从桌边站起来,冷淡道:“好了就到后院来。”
秋欣然默默叹了口气。
夏修言前脚刚踏出屋子,张婶后脚就领着下人过来收拾碗碟,见她当真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也不由咋舌道:“秋司辰当真吃干净了?”
“这还有假?”秋欣然嘴甜道,“张婶您这菜烧得就连宫中御厨都比不上!”
张婶听她这一通奉承,脸上也喜滋滋的,自傲道:“张婶我早年在宫中伺候公主的时候,也是正经跟着御厨学过几个菜的。你爱吃什么就跟我说,我明儿再给你烧。”
秋欣然闻言大喜,又稍稍矜持道:“这不大好,我不挑嘴,夏世子吃什么我跟着吃什么就是了。”
“少爷就是叫公主从小规矩做得太严了些,每回尝几口就罢了。”张婶瞧着她目光里满是喜欢,“要我说秋司辰吃饭这么香,你来后少爷倒还吃得比往日多了几口,你天天来我也高兴!”
第16章 宜练习
公主府后院是个小小的演武场,应当是夏弘英旧时每日练功用的。这段日子秋欣然每日来这儿练习,觉得自己的臂力倒确实好了许多。
她站在箭靶前抬臂挽弓,背脊笔挺手臂舒展,双目凝神面容端肃,乍一眼看去已很能唬人。十箭之后,四箭不着靶,四箭不中环,还剩两箭堪堪落在靶心附近。
她喜滋滋地放下弓,小跑着过去将落在地上的箭捡回来,回头就看见夏修言坐在树荫下一副目不忍视的模样。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这才练了几天,能有这样的成绩,委实已经很不容易。”秋欣然抱着箭矢回来,一边安慰道。
“你倒是很想得开。”夏修言嘲讽道,“我问你,原本你同郑元武一道的时候,是打算怎么与他说?”
秋欣然练了一下午已经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茶盏猛喝了几口才思忖道:“就说那日在山上也是误打误撞才射中的,实则全靠运气。”
夏修言轻嗤一声,目光中奚落之意更盛:“你当羽林军都是吃素的吗?你误打误撞就能将他射中,那他死得倒不冤枉。”
“那能怎么办?”秋欣然叹一口气,“说起来此事不应当都是因为你在圣上面前那番话说的吗?”
夏修言眯一眯眼:“是谁那晚一头冲进瑾和宫,破了我设的局?”
秋欣然生怕他再往后翻旧账,忙认怂道:“您说的是,正是因果循环,此事由我了结最恰当不过。”
“哼。”少年冷哼一声,秋欣然琢磨着又说:“不过照世子方才的说的,那羽林军不是寻常人,你当时却能一箭钉住他的衣摆,可见世子的箭术当更胜一筹。”
秋欣然边说边观察着对方的神色,眼见着他虽依然冷冷的,但神色果然好了一些,不由心中暗暗发笑,趁热打铁问道:“不过我不明白世子这回怎么愿意趟这趟浑水?”
夏修言瞥她一眼:“我若不趟这趟浑水,等着你在秋猎上叫人揭穿了谎,再将我一道拖下水吗?”
秋欣然闻言心中大定,也不再同他打太极,坦白道:“世子说得是,但你也看见以我如今的进展,到秋猎那天想要练出百步穿杨的箭术是不可能了。世子想必也已有了打算吧?”
夏修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你原先有什么打算?”
秋欣然厚着脸皮分析道:“二皇子这个人好胜心强自尊心也强,我若赢了他,他失了脸面必定不甘心,我若输得太容易他觉得无趣日后还不定再与我寻些什么事端。所以最好是输上一口气,叫他险胜那就最圆满不过了。”
“你倒是想得多,”夏修言轻哼一声,“继续说。”
“没有了,”秋欣然诚实道,“真比起来我自然是不如二皇子的,世子也不宜当着众人面射箭,所以若要想办法,或许能在比试的方式上动些脑筋。”她说着又观察对方的神色,忙补充道:“自然这就要凭世子的聪明才智了。”
夏修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过一会儿才道:“秋司辰常有些小聪明——”秋欣然等着他的“但是”,可夏修言稍稍一顿,并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道:“秋猎那日我自有法子,你这几日只管专心练习。”
秋欣然虽好奇他的法子,但闻言也不由大松一口气,笑出了一个单边的酒窝,拱手道:“那就提前谢过夏世子了。”
这动作叫别人做来讨好奉承之意甚重,但她许是因为年纪小,学着官场上的臣子们行拱手礼便有种说不出的俏皮可爱。夏修言面上不显,拿起桌上那根近来指点她动作的细竹竿,往她手上轻轻一点:“明白了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秋欣然瞬间从凳子上跳起来,实在是这几日吃够了这细竹条的苦。她愁眉苦脸地继续捡起地上的弓,叹口气道:“世子着实算位严师。”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十分好笑,夏修言心情还算不错地跟着起身过去:“这就算是严师?”
“世子幼时教你骑射的师父如何?”
夏修言稍稍沉默,才从旁挑了把弓,低声道:“比我今日严格百倍。”
秋欣然由衷感慨道:“那您真是遇上了一位好师傅!”
夏修言回过头:“方才不还嫌我是位严师?”
秋欣然在旁边拉开弓瞄准靶心,随口道:“世子同我如何一样?我今日学射不过是为应付一时之难处。您是将军之子,那位师父严格对你,想来是将你照着日后军中之主将教导,必然比您今日对我要严苛百倍。”
她话音刚落,一箭射出,“咻”的一声,一箭射在了三环外。
秋欣然有些可惜地摇摇头,这已算她这两日来射得较为不错的一支箭了。身旁的人未说话,他拉开弓瞄准箭靶。他拉弓时与平日弱不禁风的夏家世子判若两人,当他拉开弓弦箭矢直指靶心的那一瞬间,就如同当真置身于飞沙走石的战场上,他的箭锋所向并非百步开外的箭靶,而是对准敌军将领的心脏。瞬息之间,耳边一声铮鸣,箭羽轻晃,箭矢已穿透了靶心!
每当这时,秋欣然才感觉透过那层病弱苍白的皮相,稍稍窥见了些许十六岁的夏修言。
少年望着箭靶上正中红心的箭羽,神色波澜不惊。过了许久才放下弓,低声道:“你错了,他从未想过让我上阵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