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欣然张着嘴叫她这个推测惊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笑起来:“公主这句玩笑话有些吓人。”
女冠取过桌上的酒水低头饮了一口压惊,她穿着身雪青色的长衫,发髻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端酒递到唇边时,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凝脂一般,并不似林下修行的道人,倒叫人想起当垆卖酒的胡姬,几分的媚态天成。
李晗如望着她对自己这个推测越发笃定起来:“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我不知道。”秋欣然苦笑着放下酒杯,“但侯爷似是已经有了心上人,公主这回恐怕猜错了。”
李晗如略诧异地挑眉:“你从何处知道的?”
秋欣然笑一笑不说话,她便也不再追问,摇摇头道:“罢了,我也不爱搭理他的事情。”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琴声。楼中客人皆纷纷探头看去,只见小楼外的湖上一座凉亭,亭子四周挂上了白色纱布,亭中点着烛火,亭子两旁的九曲桥上摆了一排丝竹管弦,夜色之中看不清桥上的乐人,只听见一阵悠扬的胡琴声。
这声音引得东西两栋楼里的客人都纷纷起身来到湖边,秋欣然同李晗如两人坐在二楼的阳台屏风后,位置正对着凉亭,居高临下,视野绝佳。因此不等看见亭中有什么人出来,倒是远远便瞧见了东边的小楼里出来几位男客,一眼看去个个器宇轩昂,其中最出挑的无疑是站在正中间的两位。左边的那个一身玄衣,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右边那位则身穿白袍,面容清俊风姿特秀,一看便是郑元武同夏修言两个。
不知是否因为军旅出身,二人身姿挺拔如孤松临风,站在一处竟是格外显眼,吸引了在场一半以上的目光,便是对面的女客之中也不乏有人偷偷将目光投注在他二人身上的,连身旁几位皇子也一时沦为了陪衬。
“七年前谁能想到今天?”李晗如忽然淡淡感慨了一句。
秋欣然笑一笑:“世事无常,若一早知道,人生便少了许多趣味。”
这时亭中忽然传出歌声,终于又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湖中的凉亭里。只见白纱后不知何时多了一抹女子倩影,她打着一把雨伞站在幕布后,身姿曼妙引人遐想。胡琴声不知何时消失了,万籁俱寂之中,女子开口唱出了第一句词,正是市井中人人耳熟能详的《杨柳词》。
女子歌声清越动人,好似一开口就能叫人听出里头诉不尽的衷肠。
秋欣然眉梢微微一挑,喃喃念了一声:“有意思。”
李晗如闻言嘴角微翘,二人专心看着亭中,只听曲声刚落,又有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走进帷幕。湖边的看客们也渐渐反应过来,这是园中乐伶在亭里演起了皮影戏,唱的还不是外头常演的话本,倒是有些新鲜。
那故事也不复杂,讲的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路遇大雨在一所道观避雨时,结识寄住在观中的一位小姐。大雨连下十日,这十日里二人渐生情愫互定终身。雨停后,书生启程进京,约定高中之后回来求亲。半年后,书生果然高中,却将此事抛之脑后,娶了旁人。到此为止,不过是佳人遇见负心汉的寻常的戏码,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紧接着又过半年,书生收到观中女子来信,说他走后不久,发现有了身孕,如今已生下一名女婴,被家中知晓此事,扫地出门,母女二人如今住在观中,孤苦无依,盼书生早些来接她们回去。
书生惊出一身冷汗,害怕事情传到京中败坏了名声,便悄悄去了道观与那女子见面。对方盼到他来,欣喜不已。书生一阵小意安抚之后,却偷偷在她茶水中下毒,害死了她,还将尚在襁褓中的女婴掐死。
女子中毒身亡之时,倒在地上,哀哀不得语。扮那花旦的乐伶歌声十分动人,听得院中女客之中,隐隐传来低泣声。秋欣然坐在楼上,却终于隐约品出了几分古怪。
亭中女子此时又唱:“……妾怨死不休,扰君不得安。生时无宁日,死亦下黄泉。”她这几句字字泣血,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正当这时,不远处传来酒盏打翻的声音,秋欣然定睛一看,发现一个小厮跪在地上抖得如筛糠一般,他面前的男子脸上铁青,紧抿着嘴唇,目光也不知是看着跪在地上的下人还是落在远处的凉亭里。
电光火石之间,秋欣然只觉得醍醐灌顶,忽然间明白了为何这故事处处透着古怪。她下意识在西边的人群中逡巡一圈,见夏修言坐在一处花木后,只看得清背影,却不知脸上是何表情,似乎全神贯注地看着亭中,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打翻了酒盏的李晗台。
七年前青龙寺观音堂中的哭喊声似又回到了耳边,再看亭中帷幕上掐着婴孩喉咙的男子身影,秋欣然握着酒盏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第54章 宜看戏 “你当年为什么不愿意娶我?”……
酒盏打翻的小插曲很快平息下来, 下人上了新的酒水,李晗台背靠着一棵梅树,脸上树影斑驳, 只看得清唇线紧抿, 全身僵直地坐在椅子上, 一动不动,像是惊弓的鸟儿躲在树影中, 目光在每个人身上停留, 像要验证这到底是个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我徐书怡咒你从今往后不得安宁,我咒你母子终有一日不得好死!”
他以为多年过去, 他早已忘了,没想到原来竟一日不曾忘过。女子死前咳血伏地,不愿合眼的模样历历在目。她说要他从今往后不得安宁, 他自那之后, 果真没有安宁。
想到这儿,李晗台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妾怨死不休,扰君不得安。生时无宁日,死亦下黄泉……”谁会知道哪, 青龙寺那一晚, 除了他和淑妃,还有谁会知道这句话?
凉亭中的故事还在继续,书生杀人灭口之后匆匆离开, 没想到这一切却叫道中一位女冠撞破, 她替那位小姐收拾了遗物, 在里头翻出二人的定情信物,决心替她伸冤。于是独自上京告御状,当众揭发了书生的恶行。
最后书生被判斩首, 身首异处,果真不得好死。湖边传来零星几声叫好,亦有掌声。过了一会儿,又有乐声起,亭中帷幕缓缓拉开,只见亭中坐着一名白衣女子,面带白纱,低头在琴弦上轻轻拂过,一串琴音便从她指尖流泻而出。女子开口轻声唱起来,依旧是那曲《杨柳词》,一听便知她就是方才在亭中扮演小姐的那位姑娘。
此时席间不少人已认出了亭中之人正是芳池园的梅雀,她与以往却似乎不太一样。秋欣然那一刻觉得这不是她在醉春楼认识的梅雀,也不是她在官邸遇见的梅雀,琴声后面像藏着另一个人,高洁如白雪,飘然似清风。
其他丝竹管弦之声也渐渐响起,但是无论是琵琶还是洞箫,在这一曲之间,都是古琴的应和,听曲之人沉浸其中,几乎察觉不到其他乐器之声,只能听见铮铮琴音。
等一曲毕,院中静了片刻。众人沉醉在琴音中,等反应过来又意识到方才弹这曲子的是个乐坊伶人,女客们自矜身份不愿带头抚掌赞叹,男客们又担心贸然喝彩在众人间显得轻浮孟浪,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这时,忽然听得楼下有人叫了声好,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发现竟是今日的主角之一。郑元武起身笑着拍手道:“好琴音!”他声音清朗,中气十足,语气自然真诚,神态也毫不扭捏,不但不叫人觉得轻浮,反倒有几分高山流水的风雅。
秋欣然坐在二楼笑起来:“郑世子为人至纯,这份心性十分难得。”李晗如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大约是见有人起头鼓掌,楼下各处也渐渐起了掌声。白衣女子抱琴起身,冲着底下福身致谢。不一会儿桥上又奏起乐曲,曲调欢快明亮,气氛渐渐松动起来。
东西两边很快开席,酒桌上众人推杯换盏,李晗台看上去神色不佳,在位置上坐了坐,就称府中有事提前告辞。他与郑元武和夏修言的关系不深,今日这种场合他略露个面就离开倒也不叫人多想。走时正碰见吴朋,对方有些意外:“大表哥这就走了?”
李晗台道:“府中有事,不能久留。”
吴朋虽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强留:“我同大表哥也许久没有见面,下回再有机会,可不能叫你再这么早早走了。”
李晗台笑一笑,状若无意地打探道:“今日亭中的曲目倒是别出心裁,可是你安排的?”
吴朋难得听他这位表兄开口称赞自己,闻言立即笑嘻嘻地领功道:“除了我还有谁?为了摆好今晚酒席,可是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桩桩件件都是我亲自过目。”
李晗台观察着他眉飞色舞的神情,勉力一笑,又问:“怎么想着安排这一出?”
吴朋奇怪道:“大表哥觉得这戏不好?”
“倒也不是。”李晗台又打量他几眼,看不出他究竟是无意为之还是故意装傻。
二人又闲话几句,这才分开。不知怎么回事,分别时吴朋总觉得他这表兄今日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不过他也未曾放在心上,等李晗台一走,他找了身边的小厮过来问道:“今天在亭里唱戏的那个是谁?”
小厮跟了他许久,这会儿立即领会过来,十分有眼色地询问道,“爷看上她了?”吴朋递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爷今晚在这儿留宿,你明白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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