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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繁华的城市,夜晚也并不安宁。
工业化的余灰未曾扫清,富人与贫民区一街之隔。冬夜的雨瓢泼而下,格外冰冷,几乎结成冰凝。整座城市都被浸洗于寒冷之中,就连硕鼠也只能躲在地窖里发抖。
总统府内,老弗里斯兰奇怪于忽然关闭的灯。只是总统府内安保森严,他也没有多想——
直到他看见舞会中,被纽因枪杀的那个老绅士的头,和四颗血淋淋眼珠。
老弗里斯兰强装镇定,他毕竟是战斗过的哨兵——他往前走,却看到了……
他最优秀的贴身护卫,仍有呼吸,只是每个人都被剜去了一只眼睛,血于半边脸颊弥漫开。
夜晚无声无息。
这是一次明晃晃的警告。
一个学生,不可能如此阴毒。老弗里斯兰脸色惨白,退后了半步,窗外却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而每个侍卫的皮肤上新烙着的,是双枪帮的标志。他们的身旁还摆着一封信,信封精美。
老弗里斯兰打开查看,信纸上的字迹娟秀优雅,他的冷汗却顺着额角落下。
……
浓雾如烟般升起弥漫。在工业化的城市中,似乎能听到森林里传来的野兽的嘶吼。
无家可归的人躲在角落,与鼠同巢,哆嗦着裹紧身上仅剩的破袄。
一个高挑而稍显瘦削的人影,仅披着一件雨衣,高底皮靴将路面上积攒的水洼踩出啪嗒的声响。
他的步伐急促,自灰白的浓雾中渐进而放大,在雨衣下的是一张极其漂亮的脸。
雨太大,纽因把伞扔了,整个人都有点哆嗦。而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华丽而阴森的古宅。铁门开着,发出吱呀的声响。
纽因还没来得及喘气,就又抬起脚,快步走了进去。
这座古宅的花园杂草丛生,已经荒芜。碎石路面上堆积着泥水,却被拖拽出一道长长的略微干净的痕迹——似乎是有什么重物,被一路拖拽至此。
纽因走到沉重的大门前。大门有着繁复而华丽的装饰,却已经锈蚀。纽因愣了一下,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地狱。
穿着华美礼服的浅色长发哨兵,微微低着头,背对着纽因。
如果不是被喷溅了半身的血,他只会白得发光。堪称壮丽的银白色鹿角如森林赋予的皇冠,稳稳地矗立于他的浅色长发之上,在黑暗中像光种下的藤。
他的双手因为缓缓滴落的鲜血的深色晕染,而融入黑暗。
他的脚下,落着一具肥硕的尸体。西装革履,喉咙被剖开,脸色狰狞。
赫然就是之前舞会上的那个银行家。
而丹鹿面对的,是宅子正中央一幅巨大的画。
画上有成年的男人与女人,有犬只,还有女人怀中抱着的孩子。他们的身边还站了许多人,都在笑。
这幅画很新,与宅子甚至有点格格不入。
纽因忽然想起,丹鹿的曾经……
全家被血洗。
而无数人借此牟利,抢夺了这个家族的绝大部分财产。在双枪帮洗劫宅邸的时候默不作声,没有一个人愿意报警。
西部的牛仔帮派却能深入东部。
谁在策划,谁在推动,谁是帮凶。
丹鹿没有回头,只是在纽因进来的时候顿了一下。紧接着抬起脚,就要往前走。
“二哥!“纽因喊了一声。
他是被丹鹿极其不稳定的精神图景吸引,召唤到这里的。
丹鹿的精神状态,此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不稳定。
“……”
丹鹿头也不回,放下落满血的手就要往老宅深处走。
纽因往前几步,就发现丹鹿的脚步加快。最终,纽因跑上前握住了丹鹿的手。
腥湿而粘稠的触感顿时糊了纽因满手。
丹鹿没有挣脱。
“二哥,我一路跑过来,好冷的……”纽因说。
丹鹿吸了一口气,转过脸来微微侧着头看纽因。他静默地看了纽因一会,才扯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我不想你看到这些,宝贝。”
他的冷静里,尽是压抑的疯狂。
纵使如丹鹿,也有想徒劳保护的东西。
他期待纽因看到他的真实,也恐惧于纽因能看到他的真实。
一步步爬上双枪帮的顶端,再一个个地复仇,如今除了狮王莱恩,他已全部收网。
他背负了越来越多的罪孽。再回头看看,有不舍,有必须放弃的东西。
重来一遍他还会如此做么?丹鹿自己也说不清。
如果不是纽因此刻在这里握着他的手,他本来还没有半分后悔。
“你回去吧,纽因……”丹鹿笑道。他的声音没有半分波澜,优雅如常。“二哥在这儿收拾一下。”
“包括自杀么?”纽因问。
丹鹿笑:“怎么会呢?二哥才不会做这些冲
', ' ')('动的事情,回去吧,纽因。大衣在门口的椅背上,很抱歉我没法为你披上。”
愈发浓郁的血腥味,不是出自于尸体或丹鹿的手,而是丹鹿的精神图景。
浓郁、腥稠,仿若下一秒就要生生将丹鹿从他体内撕裂。
丹鹿却只是笑着,劝纽因回家,并说着抱歉。
因此丹鹿的冷静,纽因是不信的。
毕竟二哥这人,从小到大没少逗过他。
但这是丹鹿第一次对纽因说出类似欺骗的话。
如果纽因回家,事情会如何发展?
向导常常会面临这样的选择。
于是,纽因举起了枪。
“跪下。”他说。
丹鹿呼吸一滞。
哨兵本能的服从性让他几乎立刻下跪。
丹鹿终于转过身,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宝贝,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知道,向导咨询与治疗手册里说,这代表你是我的哨兵,服从于我。”纽因一板一眼地说,“也属于我。”
听到最后一句话,丹鹿的眼神变深了些。
“跪下。”纽因重申了一遍。
丹鹿面朝纽因,缓缓下跪。他的头颅低了下来。双手往后背,脊背微弯。
纽因没有在意这点。
他触摸丹鹿的角,终于进入对方的精神图景。一股极其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他窒息,纽因睁开双眼,面前是一片血海。
血海之中有尸骸。兽的尸骸,人的骸骨,阴森地落在血海之中。
纽因只听到微弱的鹿鸣声,便顺着血海走去。
令他惊异的是,出现在他面前的精神体并不是一个。而是一公一母,两只幼鹿。
公鹿已经长了角,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却不敢靠近纽因,发出呦呦的鹿鸣。母鹿卧倒在血池里,闭着眼睛,只能从微弱的腹部起伏来判断仍是活体。
这是哨兵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每个人都会出于自我保护去有意无意地去做一些事情。为了保护内心最原始的念想,丹鹿将自己的精神图景变成了一片血海,并将自己的精神体分裂成两部分。血海的庞大可怖,反而使幼鹿变得极其脆弱渺小。
也许这两头幼鹿自丹鹿家族被灭门的那天就永远停止了成长,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至的血海。
纽因走过去,从血池中抱起小母鹿。
把脆弱扼杀在摇篮里,哨兵就可以变得强大。但这强大不是出于对自身的认可,而是出于对自身的逼迫。他们必须完美。
但没有人能完美。
纽因身上淡淡的光包裹了小母鹿,小公鹿用头来顶了顶纽因,顶不动,索性放弃了。
这样的血池能抵御几乎所有向导的进入,如果不是出于这个契机,纽因可能还无法进入丹鹿的精神图景。
从这也看出,丹鹿的疑虑完全是多余的。
即使是潜意识,他也不会伤害纽因。
纽因身上的光渐渐落到小母鹿身上,小母鹿微微睁开了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纽因的手。
纽因揉了揉小母鹿的头,从丹鹿的精神图景里退了出去。
他又回到了那座血腥味弥漫的古宅。
黑暗中,丹鹿的眼神有些湿润,但已经平静了许多。潜意识的保护是悄无声息的,但纽因能够感觉到。
这是身为向导和哨兵的心灵相通。
“二哥,听我说。”
纽因半蹲下来,捧着丹鹿的脸,望着他。
“我接受你的一切。”
丹鹿没有说话,一双鹿眸只是这么静静地望着纽因。
纽因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我爱你,我知道你与我一样,而即使不一样,你也无需爱我。”
“也许你会被诅咒,会身败名裂,或不得好死,永远下地狱。也许我也一样。”
“但我仍然会选择爱你,直到我死去。”
恶贯满盈。
他们早已恶贯满盈。
古宅外电闪雷鸣,风雨在推动大门,有雨水被吹得飘进来。闪电照亮了地上狰狞着的银行家的尸体的脸,也照亮了巨大画幅里一家人的笑脸。
在没有光能照射到的角落,他们紧密相拥,并且亲吻。
跪着的哨兵顺服地扬起修长的脖颈,任由面前的人啃噬自己的唇齿,直到发疼。温热的液体落下来,带着淡淡的腥咸气息。
古宅的屋檐下蜷着一个流浪汉,冻得发抖。古宅是他最后的栖身之处,大厅的尸体让他不敢踏足——最近的凶杀案似乎越来越多,流浪汉早已习以为常。他吸了吸鼻子,呆愣地望向阴沉沉的远方,忽然想:
“刚刚那个死人的脸,怎么那么像把我的房子收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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