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呀,好姑娘消瘦苍白的妇人虚弱得抬起手,将少女那同一般贵女全然不同,略显粗糙的小手握住。
她面上是看得出的虚弱,鬓边也早已染上了尘霜,握着她的手也依然有力温暖,只指尖透着点凉意,指甲更是透着灰败之气,这些无一不是透露着她正在经历一场生死考验。
但就算如此,她的一双黑眸却依然明亮又坚定,全然不因缓步而来的死亡阴影而有丝毫的暗淡。
尽管此刻因为病魔而让她的身体变得孱弱,但她的个人意志却依然十分强大这是自然的,没看到就连大明的开国皇帝,看似无所不能的朱元璋也只能在发妻的坚持下和御医一起缩在一旁,不敢有丝毫违背吗。
小金呀,马皇后的语速很慢,一方面是她此刻气息不稳,另一方面也是她知晓面前的姑娘是当真不会大明的官话,放慢语速也是为了照顾这个才学不久的少女,我是英儿的奶奶,你唤我一声奶奶,可好?
伍金没有犹豫,在听懂马皇后说了什么后立刻开口,一句脆生生又带着点异域音调的奶奶让马皇后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颜:奶奶很高兴见到你,也很抱歉,若不是奶奶,你本可有一场盛大的婚礼,不,别说你不在乎,奶奶也是从你那时候走来的,奶奶知道,那一日对一个姑娘来说有多重要,所以这句歉,奶奶要道,你也要收着。
不,奶奶,小姑娘闻言有些着急,她张张嘴,几个大家十分陌生的音节泄了出来,显然她一时情急之下无法用刚学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正想比划,她就看到自己的委托人向这儿靠近,连忙回头向着殿外看了过去。
就在她回头的刹那,木白正掀帘进入,为了不让外来人身上的寒气侵扰到马皇后,洪武帝下令在坤宁宫的前殿和内室之间张开了数道网帘,每个小隔间都燃有火盆,任谁一路走进来身上都会是暖烘烘的,这样走一遭效果很好,就是耗费时间,木白刚走了两步,就听到殿内来自小姑娘的一声叫唤。
他一愣,忙加急走了两步,走到最内室还没来得及请安,就被小姑娘拽住了衣袖让他做翻译。
少女显然是有些着急,语速极快,加上思维跳跃,别说外人,就连木白都不由愣了愣,片刻后他笑了,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后他大跨步走到床边,在他家爷爷紧迫逼人的目光中笑着道:皇祖母,您同小金说什么了?小金让我同您说,只要是能嫁给喜爱的人,便是穿着破旧衣裳,住在破风漏雨的屋子里,吃着带有霉味的菜肴,也都是感觉到十分满足和快乐的,其余的那些金银珠宝、珠串首饰都是外来的东西,只能锦上添花,却完全不是根本。
马皇后微微一愣,眸光柔软得回握住孙子的手,笑着摇摇头:也没说什么,安心,她是你选定的人,皇祖母不会欺负她的。顿了顿,她有感叹道:哎呀,倒是我着相了,明明当年我同小金儿的想法是一样的。
说罢,她微微偏头,看向了一直待在一旁做布景板的男人。
朱元璋闻言眉宇间透出几分愣怔,似乎是回到了昔日自己还未发迹时候同发妻同甘共苦的岁月,但随即他很快控诉道:那你都不听我的!你让孙子来评评理,太医院都说了这次的药很有效果,能把你治好,你说你为什么不吃?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马皇后的声音温柔又坚定:重八,我寿数到了,我已经看到咱们那些干儿子来接我的身影啦,就别费工夫了,没用的。
你,你都没吃怎么就知道没用。朱元璋气极,一边气他还让人把坤宁宫的大门给关上,顺便盯着门口什么都没有的位置一顿臭骂,谁让你们这些臭小子来的?你们老子我还没死呢,让你们娘多留一些时间陪陪咱不行吗?你们这些小子早早就下去让咱白发送黑发已经够不孝的了,怎么滴,现在还让你爹我做鳏夫啊!我,我拿鞭子抽你们,别以为你们死了我就抽不到了你们这群臭小子!
重八。马皇后柔软又坚定的声音止住了洪武帝掏鞭子的手,片刻后这位帝王缓缓回过身来,一向威严霸气的朱元璋在这一刻居然显得有些委屈:媳妇,咱能不能再试一试,就再试一试,你看啊,你孙媳妇也不会宫事,而且你说我一个长辈,让小辈管也不太好。
那就让小八小九管。马皇后轻声道:小金儿看着就聪明,肯定能很快就上手,而且我当年不也什么都不会,多做做就会了。
洪武帝张张嘴,突然一扭头看向木白:英儿,你说,你媳妇是不是很笨?是不是学东西很慢?
木白看了看两位长辈,吸了口气闯入战场道:皇祖母,孙儿这次回来带了几个东南的医匠,我听闻病分南北,太医院的医匠多为北派,您不如试试南派的药,说不定就对症了呢。
盯着自家爷爷蓦然间热烈起来的眼神,和奶奶不赞成的视线,木白想了想又补充道:奶奶,爷爷之前答应孙儿了,无论医匠治疗效果如何,都不降罪。
朱元璋顿时一噎,刚想反驳,对上发妻看过来的视线立刻猛烈点头:对,没错,不管怎么样咱都不降罪。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相当咬牙切齿,见发妻立刻露出了怀疑的视线,洪武帝又补充道:不光不降罪,朕,朕还要奖赏他们,招募他们入太医院,发工资,给他们出书,还,还有
他看了眼大孙子,搓了搓发痒的掌心,咬牙道:要是他们真能将你治好了,朕就下令医者出匠籍。
在洪武二年明政府就曾经下令,凡军﹑民﹑医﹑匠﹑阴阳诸户﹐不许妄行变乱。也就是说一人为医,后代必须为医,而匠户虽然靠着自己的手艺过活,收入也比寻常的农户多,但他们必须承担自身的劳役,为大明官府每月免费打工几日,十分的麻烦。
事实上从洪武十六年开始,他的大孙子就一力坚持以募代替役,并且想要废除匠籍的继承制,但出于管理需要每年洪武帝都要将其驳回。
而现在,为了发妻,洪武帝打算松手了,他有些疲惫又期待得看向孙子:若他们真的能治好你皇祖母,朕便为医者单独立项,此后医者不为匠,可自由传承。
虽然是这么说,但洪武帝很清楚,这个口子一旦打开,必然意味着后续许多匠籍者提出抗议、申请乃至于改变他二十二年前定下的规矩,洪武帝最讨厌自己定下的规矩被推翻,但他也清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发妻,他决意如此。
他的妻,陪他一路从穷困走来,劳心劳力一日都不曾放松,也几乎没有过过舒心日子。
现在他好不容易可以将国家大事交给后辈,可以陪一陪他的妻子,妻子却要先一步而去,这让他怎么甘心。
洪武帝咬了咬牙,握住了马皇后的手,英莲,算我求你,再试一试,就算是为了我,再试一试可好?
马皇后抬眼看他,眸光极为复杂,重八,我真的
我知道你累了,我也知道你扛不动了,但是,朱元璋咬了咬牙,低下头凑在她耳边道:你这次扛过去了,我便把皇位交给太子,我和你一起回凤阳,去宿州,一起去种田养牛,再把御花园那些鸭子鹅子一起带过去,到时候哪个臭小子惹我们生气了,就把他们养的鹅子鸭子给吃掉。
我们一起春天赏花,夏天摸莲蓬,秋天烤银杏,冬天烧栗子,你眼睛不好,别织布了,反正我们的衣服也够穿,咱现在还没老,还能爬树,英莲啊,算我求你,再试一下,好不好?
不知是丈夫哀求的话语,还是那畅想中的田园美景实在太过美好,马皇后用力闭了闭眼,将眼眸中丈夫的这几日突然染上霜雪的发丝刻在眼底,最后半是叹息半是感慨得吐出了一个字。
好。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想了想还是把后半段贴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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