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此前洪武帝并不承认李成桂的王位合法性,但人家到底是藩属国的领袖,这年轻人用如此轻佻的语气说起属国的首领,要是被人知道了,指不定要大做文章,到时候就是妥妥的重大外交问题。
虽然在场的其他人当时都没有说什么,但对于那个青年的态度,众人都是不赞同的。
李成桂讨好的是大明,但他讨好的是以少胜多,一寸寸夺回失地,将纵横整个东亚无敌的北元君臣赶回漠北的大明,是挥师北上、直抵王庭的大明,是建国不过二十五年便从无到有、国强民富的大明,而这些都和这位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没有干系。
浴血拼杀杀出来的父辈们还没骄傲,你一个没做过半点贡献的小年轻凭什么代替他们瞧不起一个也是厮杀出来、一身战功的他国领袖?就因为你投胎投得好?
高傲可以源于自己的成就,但绝不应当源于血脉。
纵然内心思绪繁杂,但蹇瑢向来不喜背后说人,如今情况之下,他也只是感慨了一句,也不再多说。众人默契地转移了话题,挑着将职场上最近发生的有趣事互相分享了下。
在座的这些人都很年轻,他们中最年长的也不超过三十五岁,其中甚至还有几人是出去能被人称为黄毛小子的年纪。
但和他们年龄不相符的是,他们如今已经是大明朝廷的中流砥柱。
这些人正是参加了洪武十六年重开科举后的第一场考试,并且被当时应天府哄炒起来的房价逼上小高坡,建立了廉租房的考生们,他们有个共同的雅号,叫做香杉书客。
这一雅号的来源正是廉租房的名字香杉书舍。
别看这名字怪文雅的,其实香杉书舍就是一个由大仓库改建的宿舍房。至于香杉的由来,也是因为大家当初都是穷光蛋,在装修廉租房时,他们手里只有靠着卖了小半旬春联赚到的微薄资产,所以,在采购木料搭床时,他们只能选择生长速度极快、质量较差的杉木。
杉木本身带有特殊的木质香气,以此为灵感,才有了这个名字。
时间一晃过去了九年,昔日青涩的学子们很幸运地从洪武帝一次比一次严格的筛选之下成功留了下来,原先的十五名香杉书客中有近一半已经爬到了所在部门的二把手或是三把手的位置,有两人更是在年少之时便作为第一批使者被派驻到藩属国,作为大明和属国的桥梁,很是做出了一番成绩。
剩下的那些人虽然看起来较为平凡,但他们都深入地方,摸爬滚打了近十年,有了非常丰富的地方管理经验。
大明的派官政策向来注重基层管理经验,大部分执政一方的官员都是从基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他们如今的地方管理经验在未来就是一笔非常重要的政治财富。
当这些如今已成为官场老资格的年轻人谈起当年的备考生活时,难免心生感慨。
当年大伙年纪都比较小,连吃苦都不觉得是在吃苦,只觉得和小伙伴在一起相当有趣,加上精力旺盛,腰酸背疼睡一觉就好,又一门心思冲着科考,有个明确的目标在,全身都是使不完的劲。
哪像现在,众人都可以称得上功成名就,也不再像过去一样连个租房的钱都出不起,但总会有种陷入中年危机的讨厌感觉。
咳咳,中年危机什么的绝对不可以!虽然资格老,但大家的心态却依然很年轻。
因为这些年来众人大多散落各地,加上交通不便,想要团聚一次极其困难,于是便说好了以京城为据点,无论谁回京述职,那么留在京中的香杉书客们都要聚上一聚,聊聊近况,说说困难。
虽然大家都很默契地保持着私底下的和煦,但在政坛上还是各有各的立场,不过朋友间嘛,吐吐槽,安慰一下今天心情最糟糕的人,也是可以的。
就算不能分担痛苦,但起码说出来会好上很多嘛。
众人齐齐看向了今天一直没有出声,单手托腮,没精打采坐在主座的青年人,关心地问道:殿下似是有烦心事?
青年两眼放空,眼神中一片苍茫:诸君啊,我觉得我同父亲的感情有些淡了。
众人闻言纷纷侧目,表情皆为无语。若在过往,他们听到这句话可能要忧心忡忡一番,太子和皇帝失和,这话还是从太子嘴里说出来的,想想就觉得信息量巨大、潜台词丰富啊。
但放到现在,这些人已经毫无感觉了。
理由很简单近一年来,每次聚会他们都会听到这句话,而且每次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再紧张、再可怕的开头,听多了也就麻木了。
太子殿下,这次又是什么事?木白的师兄眸光如水,神情温柔,这神态和他说出来毫不客气的话完全不符。
木白长长叹了口气,悲伤地表示没想到和师兄之间的感情也变淡了。他将桌上的水酒一饮而尽后,倒起了苦水。
是的,一定有人注意到木白的头衔变了。
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一日,大明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以自己违背了诺言,在登上王位后发民修黄、淮两河,深感内疚为由,正式宣布禅位。
四月二十五日,太子朱标登基,成为大明的第二任皇帝,国号建文。
即位之初,建文帝下的第一道谕令就是追封父亲洪武帝为太上皇,并且言曰太上皇的命令就等于他的命令,太上皇享有的一切福利均是不变,不过这点被洪武帝拒绝了。
退位诏书颁布的第二天,大明王朝的太上皇殿下就已经带着马皇后,牵着两匹马,包袱款款地跑回老家凤阳去了。两人也没有入住凤阳那个烂尾的皇宫,而是选中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农田。
凤阳本是鱼米之乡,但由于黄河改道,夺了淮河的入海口,加上泥沙堆积形成倒灌,此地便成为了一个蓄水池。
河水漫灌,夺走了农田的肥力,加重了泥土的板结,致使土地的盐碱化,将本是鱼米之乡的凤阳变成了一片让人苦不堪言的荒地。
而在这次疏浚黄河的过程中,主要受益者当属淮河流域无疑。
虽然靠人力改变黄河的入海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在工部以及民间匠人的多方努力下,他们成功地对黄河进行了分流。
这点也要多亏元朝留下的底子,虽然元在治理黄河的过程中没少做害人的事,但在治河这件事上他们还是认真完成了任务的,加上明朝从建国开始就持续护理,如今的黄河问题远没有后期那么严重,至少在泥沙堆积上,还可以采取比较传统的堵河、人挖的方式。
如此,减轻了不少压力的淮河终于从悍妇变成了慈爱的母亲,也因此,当朱元璋脱下自己的帝王冕服,重新穿上麻棉复合制成的布衣时,看到的便是漫山遍野的翠绿色。
麦苗、水稻在这块土地上同时出现,不同的生长速度和环境让他们看上去错落有致,充满勃勃生机。
在目光所及较为遥远的城市中,人流川流不息,乡野和城市之间商队和运送原材料的物资队像是骨架一般撑起了这个城市。
阡陌之间,有幼童牵着黄牛走过,稻叶之上有蜻蜓正在羽化,色彩斑斓的飞鸟架着山风在众人头上轻巧掠过,而在它们之上,高空中盘旋的小隼正在虎视眈眈。
朱元璋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家乡是每个人心中最柔软也最温暖的地方,但在他的心里,凤阳给他留下的只有两个词汇。
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