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堺港,作为大阪的一处深水港,原本只是日本关西地区的一处寻常港口,但因为近些年来和明朝的贸易往来,这里很快就成为了关西的一颗明珠。
但伴随着富裕而来的,还有觊觎的眼光。
堺港是在日本的摄津、河内、和泉三国国界交汇处开辟的商港,而和泉国正是在不久前被足利义满一锅端的山名氏主要势力山名氏清的守护国。
如今,山名氏清因反叛未遂,力战而亡了,和泉国自然被没收了,现在它被分配给了在这场平叛之战中表现突出的大内义弘。
作为站队成功的受益者,除了和泉国之外,他还同时担任周防、长门、丰前、石见、纪伊另外五国的守护,以一人之力手握六国,权势可谓达到鼎盛。
是的,最近正在被大明猛薅羊毛的石见国也是这位大内氏的封国。大明偷偷摸摸的举动之所以没有被发现,也是因为这位大内义弘正忙于收拾新接收势力范围内的残余旧有力量,暂时无暇旁顾。
他的举动在很多人看来都很正常,山名氏在这里经营多年,关系网在地方可谓盘根错节,任谁来到这里成为新的执掌都会做出一样的决定。
但在这个时代,上头的人有一个些微的风吹草动,对于下面的人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三郎此时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的步伐有些蹒跚,神情更是带着几分茫然。
回家的道路上撒上了石子,又夯实了地面,不像记忆中那么泥泞沾脚,当然,这也是他现在已经穿上了布鞋的缘故。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失去了父亲,穷困潦倒,只能赤着脚走路的臭小子了。
跟着村子的乡亲去将使者的船只拉回来之后,三郎并没有直接回渔村,他有幸被一位和善的大人选中,有了一份很不错的差事,后来,他成为了家里的骄傲,还得到了那位大人的赐姓。
他将因为父亲过世而被退婚的姐姐风光送嫁,养大了年幼的弟妹,让他操劳半生的母亲终于有了歇息的机会,也走上了属于他的风光大道,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份光辉岁月竟然如此短暂。
他跟随的那位大人是此次政治清理中被打压的对象,作为亲信,他自然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光。而那位大人已经决定远走他乡,他也决意一路追随。
这一走,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也不知道要去何方,甚至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对于追随那位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大人,他无怨无悔,但是对于独居在家的母亲,他却很是内疚。
母亲辛苦半生将他们养大,又无法说话,姐妹们嫁得不算近,况且家中也各有一摊子事,想要照料也是有心无力,家中的弟弟又常在外做工,他若是远行,恐怕母亲是不会同意的。
但是就算母亲不同意,那也是他一心想要追随的人。
三郎捏了捏拳头,下定了决心,但是他想要推门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因为他看到自己的母亲正在和几个穿着明国官服的人说话。
等,等等?
三郎不由自主地擦了擦眼睛,一双小小的眼睛渐渐瞪圆,是他看错了吗?那个在和明国官员说话的是他的母亲?可,可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个哑巴啊!
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母亲就从来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父亲也从没说过母亲以前的事情,他也没有见过母亲的任何亲人,所以在父亲死后,他对于母亲的过往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母亲会烹饪美味的食物,而且有办法让苦涩带着怪味的鱼变得好吃。
三郎当然没有问过母亲是怎么变哑巴的,作为一个孩子这么问母亲,这不是在挖她的伤口吗?作为懂事的长子,三郎是非常敬爱他这位靠着处理鱼获的手艺将他们拉扯大的母亲的。
但现在,三郎不由自主产生了自我怀疑,怀疑他是不是太久没回家了,所以将旁人认作了母亲。
他不由自主地揉了揉双眼,凝神再看。
那边的女子有着整个村子的女人都羡慕的如云乌发,干净明朗的眉宇始终带着从不曾散去的忧愁,她的站姿十分好认,整个村子不,整个和泉国就没有比他母亲站姿更漂亮的女子,那些贵女也比不上。
他母亲的脊背始终是挺直的,就连在他父亲的葬礼上,家里最绝望的时候也是挺直的,仿佛没有什么能够让她折腰。
三郎也曾经遇到过最绝望最难过的时候,但是在他的心里,母亲纤弱却挺直的背影就是一道丰碑,一次次地让他从那种情绪中走出来。
所以,三郎自然不会认错,那确实是他的母亲,更何况那女子身上的衣服,也是他第一次寄东西回家时为他母亲购买的唐布他当时没什么钱,所以买的是所有布料中最劣等的蓝染布,但这已经是当时的他能送给母亲最好的礼物了。
他记得那时候母亲收到这块布料十分喜爱,当即喜极而泣,此后更是将这块布料珍而重之地存放起来,也不舍得拿来做衣裳
对了,这块布他母亲并没有做衣裳,但前头那女子身上分明穿着正常的一套,所以是凑巧?
此时此刻,三郎的情绪十分复杂,他的内心已经认出了对方,但是理智却一次次地推翻,因为那熟悉的人给他的感觉太过陌生,让他难免生出几分自我怀疑。
虽然想了这么多,但其实只是一个瞬间,就在三郎拼命给自己洗脑的时候,却见远处的那女子忽然弯下了腰,捂住了脸,泪水从她的手指缝隙中流下,掉落在了黄泥地上。
三郎的脑袋嗡得一声炸开了,他的身体先于大脑有了动作,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挡在了母亲跟前,正用防备的眼神看着面前的明国使者。
见对方面露诧异,又距离自己的位置有几步远,显然不可能是自己所想的欺负母亲,三郎定了定神,吸了口气,收回自己不太友好的目光,客客气气地躬身行礼:失礼了,不知明使寻我母亲有何贵干,母亲只是平常的渔妇,若是有什么需要,请同小的说。
他此前长期在堺港工作,那里的主要客户便是大明以及琉球的商人,为了方便,三郎也努力学了汉文,但汉文学习实在困难,他又只是偷偷学,因此说出来的话总有些磕磕绊绊。
但这不打紧,语言的强大之处就是在于哪怕语句词汇都有问题,却不会影响沟通。果然,这几位明国来的使者看了他一眼,表情很有些微妙。
片刻后,三郎看到了一封展示在他面前的诏书。
这上头是用汉文书写的,如今的日本虽然有自己的语言,但并没有自己的文字,日本国的官方文字如今还是中国的汉字,因此只要识字的人就能看得懂汉文。
三郎定睛一看,发现这份盖着大明官印,以楠木为轴的诏书上写的是之前曾经引起他们热议过的大明召回令。
大明第一次发出这样的召回令的时候,三郎所跟随的那位大人还是和泉国的一位参政之人,他也听过自家大人对此的看法和思考,但总体来说都是不看好的。
日本前后数次从中土掳掠了不少人口,主要是匠人和女人孩子,之所以掳掠人口是因为日本缺乏劳动力,但别的地方不敢说,起码在和泉国内,这些被掠来的人口都已经散落到各处,并且定居了下来。
虽然早期的倭寇将人抢回后的确是做了不少糟糕的事情,但自从大明建国之后,因为其早期的海禁政策以及后期的网状防御,抢东西也就罢了,要抢人是绝对办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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