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是在二十五六岁的时候才得以开蒙正式接受教育,而他这种先立业后念书的人就会有个天然的毛病。
那就是刻薄。
成人的世界观已经形成,留给学术著作的空间不多,而且朱元璋还是个有成就的成年人,这就导致他一看书就会下意识去挑刺。
看到此处觉得荒谬,那儿觉得不妥,这儿那儿幼稚,一入眼,字字句句均有鄙陋之处。
所以,当年刚刚登上帝位的洪武帝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他看书看到《孟子》的民本思想后非常愤怒,尤其是那句著名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更是戳了老朱的脊梁骨。
这句在现代人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话语在封建时代却是对王权十足十的挑衅,孟老夫子那简直是指着皇帝说:你的重要性不如老百姓,是有了百姓才有你,你得搞清楚自己的定位。
这谁受得了?
他辛辛苦苦从刀山火海、尸山血海里闯出来,赶走蛮夷,重复华夏荣光,可不是为了做人民公仆二等公民的。
于是,朱元璋立刻大张旗鼓地将孟子从孔庙的祭祀台撤了下来,废除其亚圣的封号,并且亲自着墨修改孟子的学说,将那些民本思想全数删除,此外,他还命令天下学子背诵由他修改过的《孟子》学说。
这件事发生在洪武三年,曾经也闹得相当轰轰烈烈。而等到洪武帝的大孙子拿起第一册 课本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手中的《孟子》还有这样的故事。
因为就在那十年间,有无数的读书人、书商和官员为了自己心中的真理,明着暗着将被洪武帝校对过的《孟子(改)》控制在了极小的范围内,因此,《孟子(改)》到底还是没有流传出去。
当然,这也是因为洪武帝做了几年皇帝后思想更成熟,他渐渐想明白了自己当年做的事多傻,然后就默许了这样的状况。
皇帝嘛,面子大过天,就算知道自己之前做得不对,也不会认错的。后来,朝中一个臣子闹着要为孟子翻案,洪武帝也就顺势借着这股东风将孟子像重新放回了孔庙,此事也就算了了,但让他出言废除自己编纂的书,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最多,最多也就是当不知情的大孙子校对完儒家十三经并且将之刊印分发的时候不发言而已。
洪武帝装傻,当然没有愣头青跑出来对小皇孙说:哎,你爷爷之前改过孟子啊!殿下你发出去的是原版的嘿!
那不是愣头青,那是傻子,在宫斗剧里活不过人物介绍的那种。所以,这个历史典故木白完全不知道,也因此他还真不能理解为什么当爷爷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满朝文武的表情都是一片空白。
不过,大臣们的表情再空白也没用,洪武帝天生一身反骨,你不让我做的我要做,你说我做不到的我也要做。于是,这位大明皇帝钦点了一干文臣、翰林,热热闹闹地开启了洪武朝第一次书籍整理。
洪武帝大手一挥,表示要么不干,要干就要干最好的,他打算收集民间散佚的孤本重新抄录整理,编一套史无前例的文献大成。
事实上,当他在大朝会上说出自己的决定时,有九成九的官员都请他三思。
皇室有三大耗钱项目:打仗、造宫殿,还有一个就是修书了。
别看修书动静很小,看起来也颇为简单,就是将书册抄录一遍,最多也就是改个错别字再思考一下选这篇还是那篇。事实上,这项活动耗时耗力得很,一些隐形成本叠加上去,那可不是一点两点耗钱。
旁的不说,就拿如今放在文渊阁里头的《元史》来说吧,当年它的编纂名单可谓是星光熠熠左丞相李善长为监修,名满天下的江东二儒宋濂、王袆为总裁,靠着两位儒生的人脉,明朝廷请来隐于山林之中的十六名隐士,并学子无数,在元本就有汗青记载的情况下都用了一百八十余天才仓促整理完毕。
因为编纂得仓促,加上缺乏彼时北逃的顺帝资料,洪武帝又派人去民间收集资讯,一年后重新开局,这次只顺帝纪加之礼仪、食货志,便用了一百四十余天。
也就是说,在洪武三年,大明朝廷办公效率最高、历史资料最全、国家最支持的情况下,编纂一册史书就用了近一年的时间。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两位总裁几乎是被耽误在了这件事情里面,他们以及辅助帮忙的翰林所要承担的工作全都被移交给了旁人。要知道大明的朝廷编制人数本就是社畜级别,那一年,那些被抽调了工作人员的部门简直都忙疯了,所有人都像陀螺一样连轴转,转到人都要晕过去啦!
那一年,大明官员官二代的出生率为史上最低便是明证!
现在又来一次,还是要编纂上下四千年级别的全书,那不是要人命吗?编纂这玩意,以大明如今的国力,将书从民间收集过来就得花个一两年。考虑到书籍大多是民间私印,搜录、版本比对再矫正又得耗费一两年,再誊抄刻印校对,没个八九年打不下来。
八九年啊!按大明如今的平均寿命,那都是人生的四分之一啦!
抗议,必须抗议!
反对,坚决反对!
陛下,咱们知道您现在有钱,户部尚书那张春光灿烂的脸已经告诉了我们这个事,但有钱咱也不能这么花啊!
奉天殿内顿时如水入油锅一般,炸开了。
第130章
修书不光官员遭殃,要去民间搜集书册,寻找库藏和珍藏,还要抄录送入京,对地方官员来说也是业绩压力,而且这事多扰民啊,多不符合我大明的核心价值观啊!
这是木白自踏足朝堂以来遇到的最大一次反对声浪。
武官事不关己,文官引经据典激情输出,字字句句都花团锦簇,背后就是一个中心思想陛下,好大喜功要不得!
你们以为朕是想要文治武功一把抓,给自己留个身后美名吗?奉天殿前坐在丹陛之上的帝王身着皮弁服,红裳大氅,整个人在应天府的冰天雪地中宛如一团烈火般炽热,他眉峰紧锁,目光如炬,字字句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胡虏南下百年,我汉家文化为其践踏,十不存一,就算是则一成的留存也错漏百出,满是弊病,这样的书若是流传下去,其害处远比这一百年更大。
朕想了很久,也纳闷了很久。朕三翻四次地劝你们不要贪,用尽一切办法让你们不要贪,劝了、骂了、罚了、砍了,都没有太大的效果。朕的孙儿说,这可能是教育上出了点问题,朕觉得也有点道理
刷的一下,身着皮弁服、举着玉圭、站在丹陛之下第一阶梯的小皇孙身上顿时落下了数十道目光。
被看得后背发毛的木白一脸懵逼,只觉人在上班,天降大锅,这感觉可真是奇妙极了。
他缓缓抬头看向站在台上的爷爷和父亲。然而,他的两个家人有志一同地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不愧是亲父子,那风吹云淡的模样,那轻飘飘的眼神,就连角度都是一样的!
两个老朱家的人均是面色沉稳,内心平静,堪称不动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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