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防止自己变得如同九重天上那些货,我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去人间走一遭。
距离不周山十余里,便是最近的人间村落,我穿上自己珍藏三万年的旧时战袍,飘飘然潇洒落在村口,昂首挺胸,阔步穿梭在热闹街市中,享受着往来凡人对我顶礼膜拜的目光。
看来人属实是个懂得感恩的种族,三万年已逝,他们仍旧记得我曾阻断天河、济世救人之恩,想必祖上也是细细描绘了我的画像,供后人在家中日日焚香祷告。
我大摇大摆地逛了整整一日,学会了许多东西,比如在人间买东西要用钱,不像我们那时以物易物,比如人间有很多好吃的,什么麻婆做的豆腐,太阳春天面……最好吃的就属那酸酸甜甜的红串果!
待到日薄桑榆,我心满意足的预备打道回府,走到村口却被十余拿着长棍斧头的人团团围住,他们目露凶光,口口声声唤我“不周山上的女魔头”。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一介根正苗红的神女,昔年水神共工之徒,怎得就成了罪不可赦的女魔头?
我还未问出口,领头一人便瞋目切齿恨恨道:“看这衣着和狐媚相,定是山上那群害人妖精的头目,兔精毁我农田,狐妖勾引男人,罪行罄竹难书,今日我们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除了魔头!”
在他们高举兵器,口中呼喊整齐划一的“诛妖邪”口号时,我方意识到,已经过去三万年了,连我当年一时兴起养的小白兔都成了精。
兵器劈头盖脸向我袭来,我本可以一招毙命,但在掌中法力凝聚过程中,我犹豫了,他们不过是群凡人,充其量是群蠢钝且不识好歹的凡人,我若因此便出手灭了他们,岂非当真成了魔头?
我尚且举棋不定,锵一声脆响,发丝滑落在肩头,有涓涓细流从头顶沿脸颊滑下,我漠然低头,胸前皮衣鲜红一片,随意抹了把脸,我伸手摸向头顶,一柄斧头屹立在我圆润脑壳上,摸起来估摸砍进了三寸深。
这回我真的怒了,知不知道我这个发型梳了足足三个时辰!
我不过轻轻瞪了瞪眼珠,方才气势汹汹的人便开始变得惊慌、恐惧,以极快速度鸟兽状散开消失在我的视野中,差点忘了我用法术时瞳孔会布满血红,从前飞廉就说过我那副模样委实吓人,估计会给这些凡人卑微的心灵留下不小阴影。
只是凭我如今狼狈姿态,是万万不能回不周山的——有损我山中霸主之威!
我哀哀叹口气,在村口处寻了一结满蜘蛛网的破落庙宇,打算先将自己收拾干净,甫一踏入破庙,我便被地上一团脏兮兮的东西吸引住眼球,随手捡了根树枝在脏东西上戳了戳,那团“东西”竟坐起了身。
“你是人?”我语带犹疑。
“你不是人。”他语气笃定。
是个有眼界的好小子!我颇为欣赏地大幅度点头,一个没留神,脑壳上斧头飞了出去,堪堪落在眼前少年两腿之间,离腿根不过一寸距离。
这个……纯属意外。
少年脏得连容貌都看不清,只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甚是好看,他沉默半晌,指了指我的头顶:“你不用止下血么?”
“噢,我都忘了这事。”我双手捏诀,眨眼功夫便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我骄傲抬头,冲他挑了挑眉。
少年眼中并无分毫艳羡或惊讶神色,他目光下移停留在我皮制战甲上,顿了顿别开头道:“没有人会如你这般穿衣,像是远古兽人。”
我迷茫看了看胸前和腰间上好虎皮与蛇鳞制成的衣袍,这还是匠神姬衡许久之前为我打造的战袍,我一直视若珍宝。
“我们穿的是棉衣或纱衣,不能只遮胸前与大腿。”他耐心为我描述起衣服样式。
我恍然大悟,街上之人那般眼神看我,原是因此,而非崇拜我。
根据他所言及方才街上所见,我阖眼念咒,变出一身月白轻纱,美滋滋转了个圈,纵然本质上是个老古董,作为一名正儿八经的老仙女,我还是不愿被称为“兽人”。
因小脏东西看着还算顺眼,我便与他多谈了几句,他话不多,每次我问了长长一串,他只启唇答上两三个字,我费力从寥寥数语中大致了解了情况,他是克死爹娘的天煞孤星,受人厌恶,乞讨长大,没有名字。
甚么天煞孤星,不过是他爹娘命不好而已,被那些人厌恶亦不算甚,我堂堂神女不也被人厌恶么,我不以为然,满心欢喜的将他拎回不周山收作徒弟,还替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沧濯。
我以为他会感激涕零,可他不仅从未唤过我一声师父,还屡屡想要冲破护山瘴气,数次险些当场去世,我脾气本就不好,见他冥顽不灵,一股脑把自己的功法教授给他,他愈是抗拒,我便愈认真,偏要拯救了这厌世少年。
在我严防死守之下,沧濯不再试图做出寻死之举,每日起早贪黑修习功法,不过两三年便进步神速,这都要归功于我这个师父教导有方。
绝不是因为沧濯体质本就与神术相契合!
另外有一事值得一提,不知从没正眼看过我几次的沧濯脑袋中哪根筋突然开了窍,居然赶在我寿辰之前替我寻回遗失三万年的夏禹剑,他提着夏禹剑回山时,浑身是血、遍体鳞伤,要不是呼吸尚存,我几乎以为他是具尸体,还是诈尸的那种。
我问他究竟在哪找到的剑,又为谁所伤,他绝口不提,只颇为嫌弃的把夏禹剑扔给我。
此次收徒大体上是令我称心的,除却他执拗同已经可以下地行走的度辛一样唤我阿妧。
可惜我终是道行太浅,没能深刻理解书中所云“人心险恶”。
我生辰那日,满脸慈爱接过沧濯亲手递来的茗韵茶一饮而尽,却在香茗入肚一刻钟后,觉察法力逐渐从皮肤间散失,我咬牙想压制毒性,然不过徒劳,先是法力,接着是神魂,如抽丝剥茧般一缕缕离开身躯。
这是诛灵蛊,灭神诛灵,我明白自己大约是没救了。
度辛为我调制的苏合香还在袅袅飘摇,我闻着满室馥郁芬芳,心中陡然平静下来,如此也好,活了三万多年,够本了。
就是有点放不下昔日与我关系最铁的度辛,我一死,世上便真的只剩他孤零零一个神了,虽然他现在弱得同凡人也无甚区别。
由我法力幻化成的天幕已经开始崩塌,我苦心经营这么久的不周山,又要变回从前寸草不生、昏天黑地的模样,白折腾了!
临死之前,我努力聚集涣散的目光,望向低头跪在地上的沧濯,我这才意识到,他顺从的外表下,隐藏的是存蓄多年的滔天恨意,原来人的感情,可以藏到那么深。
何谓悔不当初,我怎么就非要手贱拎个不情愿的脏东西回不周山。
早知如此,孤单便孤单,总好过变成孤魂野鬼,不对,我连鬼都算不上,至多算一颗存着神识的透明气泡,浑浑噩噩不知飘往何处。
我,洪荒神女妧,就这样被自己的人类徒弟沧濯篡位谋杀,结束了自己略显冗长的神生,死得既不伟大也不光荣,甚至有些丢神,享年三万零二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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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骨娇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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