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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佟师沛提起熊崖书院时发自内心的恐惧来看,那个地方可能是本朝的衡水和毛坦厂,大概是有一种恐怖的学习氛围,不过他转念一想,省试备考时佟师沛连多看本书多写篇文章都觉得天地无光日子活不下去,让他学习肯定是怨声载道,便也没太放在心上。留下佟师沛和家人一道用饭。
卓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乡下时也没有那么多男女大防,卓思衡只当佟师沛是自己朋友介绍给家人,佟师沛起初觉得有点太随意了,这和他自幼接受的训导不大一样,不过卓思衡一家人的温馨日常让他很是羡慕,一顿饭后更是感慨有兄弟姐妹真的幸福。他人风趣幽默,慈衡很爱同他不着边际地谈天说地,俩人很快就和亲兄妹一样聊天,不能再更投契。
佟师沛回去后和父亲讲起卓家,佟铎话到嘴边想提醒儿子还是该注意点规矩,但见儿子讲卓家四个手足之间的亲厚趣事讲得羡慕又陶醉,心下也是不忍,便始终听着,时不时也笑上一笑。
而卓思衡这边是在悉衡入学半个月后才明白佟师沛的提醒。
他真的后悔了!
熊崖书院不在帝京,而在近郊的熊崖山半截,进学的弟子半月回家一次,一次两日,又要回去读书。自己弟弟白白净净地去了念书,半个月后回来时瘦的仿佛脱了层皮,眼眶凹陷面颊浮肿,人也没有了刚入京时的精气神,回来后倒头便睡,卓思衡又是心疼又是上火,
卓思衡不知道皇上继位前被幽禁的生活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没他快乐。
他家惨吗?惨。
但一家同心一气没有条件其乐融融也要创造条件其乐融融,纵使遭遇轮番不幸和亲人离世的惨痛,父母仍为他们四个留下了无数可供回忆的天伦与温馨,使得四个个性不同的孩子在各自饱尝的苦痛中坚守心底和记忆里最温情柔软的角落,精神上和人格上从不踽踽独行。
当今皇上就没这么幸运了。
戾太子与太子妃感情甚笃,育有一子一女,再无其他妾妃子女。一子便是当今圣上,一女则是宣仪长公主。太子被废时皇上只有十五岁,天横贵胄的青春叛逆小伙子锒铛入狱,妹妹金枝玉叶被押至宫中掖庭,父母死罪,兄妹离散,不可不谓人生至暗时刻。
夜长梦多,原本在景宗的计划中皇上和长公主都是要死的,谁料卓思衡的爷爷率领百官逼谏陈词,硬是保住这两位戾太子后裔,然而八个家庭却也因此破碎流离,昔日门第不复昨,朝中日月换新颜,景宗将襄助自己上位的功臣封遍朝野,有了前七罪臣的警示作用,哪有人再敢置喙?
至于皇上,他死罪得逃生罪亦艰,景宗下令将他幽禁于宗正寺后的南楼,此处三面环水背后靠山,山顶是中京府禁军内卫营的驻地,四周密不透风。毕竟这里可是太祖皇帝为自己造反兄弟专门准备的独栋别墅,关死过的皇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十五岁的前太孙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但他却化龙而跃,一朝踏出南楼,得位九五之尊。
被幽禁这段时间显然是没有人给他做什么心理疏导和精神文明建设,加之他为了皇位舍弃了父亲的宗嗣,入牒了自己杀父杀母大仇人景宗,卓思衡觉得即便性格稳定如自己遇到这档子事儿,也会变得个性阴暗逼仄难以捉摸。
所以他特别理解皇上城府极深又睚眦必报这一点。
皇上永远表面上很“仁”,对他那杀父仇人的老婆当今太后也是“孝”到天下表率。但卓思衡跟在他身边当秘书,将好多事情以时间为计量单位串在一起稍加细想时就会发现,皇上做事永远是表面“朕惶恐不安”“朕不忍加诸”,心里“朕爽得不行”“朕整不死你”。
卓思衡日常伴驾侍诏,这一年几乎所有诏书都过了他的眼,这段时间,他看到的皇上天威难测实cao案例如下:
贞元十一年五月初,某御史上表说今年均、金二州春旱,都是因为皇上不修身养德,封襁褓中的儿子做王,笃信后宫妇人巧辞。皇上表现得特别惶恐,沐浴斋戒三日跑去太庙告罪祖宗,罗贵妃还素服谢罪上表请求皇上免去她的贵妃和儿子的封王,皇上几乎就要恩准了,这时二州终于天降大雨,皇上表示是祖宗原谅他了,他以后再也不敢了,大朝点名嘉奖此名御史一番,赐宅升官,甚至为他书了一块“直诤忠良”的匾额挂在家堂。
到了贞元十一年十一月,该御史被人参了一本收受财贿任人唯亲,借助吏部职务将家眷亲属塞入地方要职,他小舅子贪污盐税惹出祸端,这才将他的行径揭露。皇上痛心疾首到病了好几天,连诉自己用人不察,只知看沽名钓誉的清流谎论,不懂钻营狡诈人心向背。百官都劝说皇帝保重龙体,要知道这种拿骂皇上博清名的官吏自古有之,不是皇上的错,刑部和大理寺已将他的罪案实判,御史与其妻舅问斩,两家二十年不得入仕子弟不得叙用。皇上哀叹连连,表示他虽有罪,但他的孩子多可怜多无辜啊,就把朕那块匾额收回来吧,房子还给他们住着,匾额就拿来提醒朕自己,以后不要用人不可只看行为不纠察目的。
群臣盛赞皇帝仁厚敢鉴。
卓思衡
', ' ')('当天下朝第一件事就是跑回中书省翻开六个月前的圣旨存档,找到这个御史被表扬擢升的手谕,只见上面明晃晃写着他是什么百官表率,什么天下多几个这样敢言善谏的直臣,何愁吏治不清?如今想来,这诏书故意往打百官的脸来写,简直就是塑造朝堂对立面的典型,或许那时朝野当中好多人就看出他是故意以谏议犯天颜,故意博取个直诤之臣的名声,为人所不齿,只是当时大家觉得皇帝在兴头上,也不好反驳。今日此御史招致如此确凿的罪证和迅速的判决,恐怕大臣们六个月前无形中早被这一封捧杀诏书拉至皇帝阵营,并且盼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皇上的心机与手段,当真恐怖。
以上事迹让卓思衡意识到一点:皇上最不在乎的东西是面子。
因为他自“认贼作父”后就已经失去了最大的脸面,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全天下都知道他的这个笑柄,他再怎么努力挽回颜面也于事无补,不如将所谓脸面看作身外之物,多追求些真正实在的“里子”,比如坐稳皇位,比如仇痛亲快。
卓思衡还捧着存档敬佩,只见曾玄度曾大人来了,他赶紧行礼,行礼后两人就那么站着尴尬看着对方。
曾大人看看他手上的存档,垂着瞌睡的眼说道:“我也来寻此本记档,卓侍诏可看完了?”
卓思衡赶紧双手奉上。
他和自己上司想到一块去,也不知是好是坏。
曾大人翻了一会儿后点点头,若无其事交还给卓道:“收起来吧。”
卓思衡照做。
俩人心照不宣一言不发离开中书省,各回各家。
但自此之后,曾大人偶尔赴些同僚的清谈茶宴都会带上卓思衡,表示人家没有爹娘,甚至连个像样的长辈都没有,更没个靠谱亲戚在帝京,小伙子到了这个年纪也该完成齐家这一步,想我这个做上峰的给做个媒,也是人之常情,故而带他四处走动。
卓思衡都震惊了,他什么时候这么说过?但是曾大人还是一副仿佛他真的这么说过的表情,同各位至少也是个侍郎的官吏交流介绍,还卖力推销卓思衡。
怪不得您能跟皇帝当亲近君臣,都说谎不变脸色不打草稿,卓思衡佩服。
他当然知道这是借口,曾大人也并不想替他找老婆做媒。
其实他的家世很尴尬,聪明人都等着看明年秋闱是不是还会上来一两个当年戾太子案涉案后人的进士,以及揣摩着皇上的心思,不敢贸然表现出一点站队的意思。再加上卓思衡没有后台,自己带着全家杀回帝京后毫无根基,也看不出在翰林院工作绩效如何皇上喜不喜欢,便都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许多人见卓思衡几次后却也因欣赏他的品貌个性才学,也想着家中有合适年龄的旁支姑娘,但都被曾大人用各种巧妙理由回绝了。
卓思衡知道这是曾大人提携他的方式,巧妙又不落人口舌,曾大人没有门生,官声一向很好,如果不是这一年来的日常考察和欣赏,也不会对他如此上心。这般相助于他而言肯定是多有裨益的,况且君子之交淡淡如水,曾大人也不搞党争也不拉他做些奇怪的政治斗争,曾经又对他指点一二,自己能听的话和该听的话还是要跟前辈混一混的。
这一年卓思衡在翰林院的工作非常受用,他一入朝堂便接触帝国权力中枢,近水楼台虽谈不上先得月,却也是能更近处观月赏月,用自己的眼睛耳朵学到了或许别人一辈子都学不到的知识和经验。
年节前皇上对近臣都会有些额外封赏,特别是翰林院这个他近侍班子,几乎人人都有额外的勉励嘉奖。卓思衡也得了不少,他还在皇上单独给翰林院下得年节告赏恩旨里露了回脸:皇上点名夸了曾大人和其他几位日常经筵伴驾的学士,单独又点了卓思衡一个最年轻的,夸他素日“温和体仁”“宽心虚怀”,又说自己年纪轻性子急躁,多亏卓思衡时长“温言良劝”“忠衷斡旋”,给他找了好些台阶和折中,才免去自己施政时一些因cao之过急而造成的弊端。皇上表示。希望卓思衡能继续好好在翰林院潜心修炼,为朕和国家加油塑造自己。
卓思衡听完人都麻了。
皇上您可真是妄自菲薄了。您急躁?您为了报复一个开罪您的小小御史都能潜心隐忍六个月厚积薄发一雪前耻,自己那点水平真的不如您懂什么叫“忍辱负重”。
不过拿银子还是开心的。
卓思衡现在收皇上的赏银再不像刚中状元时那么不安了,经常晚上睡不着觉扪心自问是不是真的有为国为民不负皇恩?这一年他也确实在翰林院兢兢业业,这些赏银他拿得心安理得。
这是卓家
卓思衡不是没有联络过高永清。
他自为官以来通过官驿陆续送信至均州,希望能和永清贤弟重新相认,也想知道高世伯如今是否在京可否替父亲一叙,可是这些言辞承载恳切思念的信都石沉大海,再无半点回音。
科举结果不可能不出现在给各地各级官员的邸报上,永清贤弟一定已经见过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他要拒绝联系?
为了原则?他如今位列
', ' ')('御史台治下的督察院,年纪轻轻资历尚浅就手握监察一州政令要职,故而未免非议不愿与朝中官员过多来往,哪怕是自己?
为了使命?人人都告诉卓思衡高永清是皇帝近臣,此行或许皇上有什么特殊交待,因此担心自己的私交让皇上误会?
或者是卓思衡最不希望的一个原因:人,是会变的。
不知怎么,卓思衡觉得原因或许很复杂,但必然不是最后一种。他并不天真,也不是轻信,有种政治动物的天性在冥冥之中驱使他去设想更可能的缘由。
出于政治立场考虑,高永清本就是均州的监察,上参均州知州,没有半点越权越矩,反而是他的职责所在,他不需要小心到连故交都回避,做得太过反而因可疑惹人猜疑。如果永清贤弟是担心自己受到牵连,那大可不必,卓思衡一不是朝中要员人微言轻,二不是怕事躲怠之人,他一直在皇帝身侧看了一年各地奏折和中央政令,能帮上永清贤弟的地方必然全力以赴,只要他参奏有因。
永清贤弟选择的对手,是势力与权柄都极煊赫的宛阳唐氏,孤军奋战绝不是上上之选。
退一万步,哪怕不置喙此事,至少他要为父亲见一次高世伯,这也是两位长辈当时的心愿。
于是休沐当日一早,卓思衡亲自带着拜帖前往高宅拜见。
拜帖没有写拜见高永清,而是拜见高世伯,作为晚辈这是应尽的礼数,高永清可以不见他,但不能拒绝这个合理要求。
高宅也不是高门府邸,倒有点像卓思衡家的小院,位置在内城却又安宁僻静,三月弱柳扶风孱孱,天色晴好,卓思衡将拜帖递给仆人后已等了一个时辰,春日的朝晖落在他身上,照得一身旧袍服也有鲜润色泽,然而他的目光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黯淡。
紧闭的院门将两个患难结识的少年之交隔绝内外,又过了半个时辰,卓思衡只等到通传仆人的拒绝:
“卓大人,高大人命我告知您一声,我们家高太爷早在五年前便已过世,既已没了长辈的这层关系,您以后就不必来了,他是不会见您的。”
卓思衡静静站在原地,许久后轻声道:“辛苦你了。”
那仆人似乎本以为自己传这种话会被挨骂,没想到这位卓大人却涵养如此好,赶忙道谢告辞。
卓思衡在高宅门前站立一会儿后,才慢慢转身离去。
原来高世伯也已经去了。
永清贤弟已经一个人孤身在这世上过了这样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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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卓思衡作痛心疾首有辱斯文状慨叹,“白大学士的儿子也真是太……竟做出如此有违君子之道的行径,不怪大学士气成那个样子。”
他家住在官宦人家堆里,昨天柴六嫂买菜的时候听白府下人说,白大学士的大儿子狎伎被亲爹当场缉拿,拖回来打了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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