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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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讲完前,巡检司众人也打算离去,却猝不及防被卓思衡忽然叫住。

“至州学巡检的几位大人都是科举高中的国之英才,要他们为大家讲讲自己的经历,从人所得,治己之学,吸取前人的优秀经验也是很有必要的。”

五个人都愣住了。

突然让他们给学生讲话,他们实在不知道讲什么……

可全屋子一百来个学生都转过头用渴求知识的殷切目光望过来,转身就走实在是不合适……

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顾缟是总巡检,他倒是不怯场,上去直说自己是武举出身,然而功名不如实干,只要心中有德所行有为,必定会有所用之地。

可谓言简意赅,卓思衡听了都佩服。

这样的人能来视察,倒是他的福气。

其余都是科举为官的官吏一个接着一个上前,到底都是有真才实学的,随便讲讲也能讲出好些经验之谈,听得州学生们各个抖擞精神,甚至有人拿毛笔记下要点,不能更认真了。

高永清官位最低,也是最后上去的,陆恢看着他,忍不住压低声音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卓思衡道:“潘州史说,来的人选本就不是高御史,是那人在江南府不知为何突发疾病,江南府临时决定,要刚来此地述职调升的高御史顶替前来,大人,这里面或许有其他文章。”

“他来这里,我们大家都是两难,进退都是错,尤其是永清,新任

巡检司一行人离去后两日,终于忙完手头事的潘广凌风风火火星夜兼程,骑马赶到永明城。

他抵达时正值入夜时分,也不必去衙门,径直杀向卓宅,来人通报后,潘广凌几乎是一溜小跑赶到书房,瞧见正在为明天堂课整理书录的卓思衡眉头紧锁哀苦愁悴的模样,他本就惶急的心便更加慌张。

“大人!是不是出事了!怎么样!那群混账难道为难你了?我爹他没帮你说话吗!你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他的话跟箭矢没有区别,字字满弓惊出,话音刚落,卓慈衡正送茶点到书房推门而入,将前面听了个清清楚楚,忍不住笑道:“我大哥什么时候会为这些宵小烦心,我这个亲妹妹都不担忧,小潘哥哥你满头的汗,比我还着急。”

他们二人在泉樟城里结识,因那时事务繁忙,潘广凌同陆恢二人经常不得不在卓思衡家夜谈至即将天明破晓,便只能客房将就一夜,故而也算常住的客人,看慈衡就如看待自家小妹一般,被数落笑话一番也只是挠头。

“可是大人的表情……”潘广凌看慈衡朗然,也知道自己可能多心,但再看看卓思衡灰败的面目,实在不能放心。

这时,卓思衡深深叹了口气道:“这两日骤雨后,天气转寒,永清贤弟走的时候穿得那么单薄,他身体弱,也不知道有没有按时添衣好好照顾自己?饯席之上,本地的菜色他一个没吃,肯定是不合胃口,可是将来如果他要在江南府就任,吃不惯这里的菜可怎么办?听市舶司的官吏说,明日有风浪,上午港口还要封泊,不知道永清贤弟到了建业没有,会不会遭遇海潮?”

潘广凌人都听傻了。

原来卓大人担心的根本不是巡检司即将返回帝京回奏之事,也不担忧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竟然担心的是些婆婆妈妈的琐事……

“大人!”他拎着卓思衡的袖子晃了晃,“你的永清贤弟是个二十来岁的汉子,喘气的大活人,这点事都办不明白,怎么会连年升迁平步青云?他可是肃州那样艰苦的地方熬出来的,怎么咱们江南府还养不活他?你清醒点啊!”

卓思衡恍若未觉,又叹了口气。

“没用的。”慈衡无奈歪头,告诉潘广凌,“自巡检司一行人登船后,你卓大人就是这个样子,已经两天了,我看且得再缓缓。但你和他说正事,说不定就能回过神来。”

潘广凌也是无奈至极,只好说道:“那我和他说说浮汀山书院的事。”

“书院?书院怎么了?”卓思衡听到关键词,立刻切换回了办正事的状态。

速度之快,即便是了解自己大哥的慈衡,都吓了一跳。

“我来本就是为了这事。”潘广凌自己搬了个小墩坐下,“吴兴和宋老三都听说你被弹劾参了一折的事,书院选好了下个月开建,可眼下这事,他们都觉得要问问你的意思,这书院……到底还建不建了?”

“建啊,这是咱们商量好的大事,为什么不建?”卓思衡刚回过神来迅速进入状态。

“可是……大人眼下在重兴州学,若是我们在瑾州再立一书院,岂不是在这个当口和大人唱对台戏么?这怎么使得?浮汀山那个书院本就预备学资轻薄多利附近子弟,大人还跟宋老三说,可让本郡内来此读书的学子之家拿物产抵替银钱,由宋家折算收纳,这样一来,岂不附近人人都去咱们那里,谁给大人的州学撑场面?这不是破坏了大人的官声和计划么?”

卓思衡看潘广凌严肃焦虑的脸,笑着摇头拍了拍他肩膀道:“小潘,你同我去过好多次山乡民户,不知道还记不得有一家人的鸡鸭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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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最多,以此为生计的?我们当时都很好奇,去问山民如何做到同样品种的鸡鸭吃同样的东西,却能比别家产蛋更多?”

“记得,但凡和大人出去的事我都不敢忘。”潘广凌立即答道,“那家奶奶说,母鸡母鸭老了便不爱走动,只爬窝不产蛋,所以好些人家的老母鸡老母鸭都是养至不下蛋了或卖或自己吃了。他们家却给老禽的窝里放上些刚成年的小母鸡,又闹腾又欢实,总追着老的啄闹,老的便不得不动弹,打架乱跑什么的,便又有精神头下蛋了。”

“那你就该明白,州学想要永远能维系下去且保持活力,需要的并不是我,而是一个竞争的关系,是一个能够让它不可以安安稳稳享受眼下不思进取的‘对手’。况且说对手也不太对,要知道瑾州虽然算是多学之乡,历次科举多有中者,却比之中原几州仍是差了好多,多一些书院增长学风,让更多人愿意送孩子走入学堂,州学并不会因此失利,这反而本身就是设立州学惠及万民的目的之一。我早晚有一天会离开学事司,难道我走了,州学里的人便不活了吗?瑾州的学子都不读书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卓思衡说完自己都笑了。

“是我狭隘了。”潘广凌虽然做不到一点即透,但只要讲清楚道理,他便不会再前思后想左右郁结,是个极畅达的人,“对了,宋端那小子好像回来了,他让我转告大人一声,说他家里有事,得回去一趟建业,书稿之事他走了好些地方,已拟了好多腹稿,还等大人一同切磋文字,不过眼下他知道大人分身乏术,说若是有缘你们建业再叙。”

卓思衡听后暗自沉吟,心想以宋端的智识,想必已经看出自己的用意,能说出建业再叙,看来他已经猜测到了事情的走向。

与此人相交,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

沉吟之际,他略算时日,心想自己给慧衡的信,想来也该到了,不知她安排得如何?

帝京,小芩园。

“……大哥信上便是如此交待的。”

卓慧衡立在姜文瑞同梅子义二人右侧,待他们都看过书信才开口。

“梅大人是什么意思?”姜文瑞看后侧身问道。

“倒是可以一试。”梅子义沉吟后抬头看慧衡,“阿慧,你要知道,这次国子监的事虽不算弊案,但与你家勾连上的这一星半点关系,只怕会拿去给人做文章,你哥哥还不知道吧?”

国子监的姜文瑞与梅子义两位是内兄弟关系,二人个性一张一弛,却同在学政上有所钻研且志向相合,如今统理起国子监来不得不谓同仇敌忾,二人自接手国子监,便设立私考,定期考校学子经义史条,专攻基本要理,却正中要害搞得那些读书基础不牢靠子弟们叫苦不迭。

但事端也由此而起。

“慧衡,我与你梅叔叔早知太学考校有人做代考的生意,放长线钓大鱼,也算蹲伏月余才在前几日人赃并获抓住十四个不知死活的小子,这事儿说到底只是国子监学子的事,比弊案不及,但眼下正是圣上为学政一事余怒未消的时候,我们尚未上报也算担忧以此掀起波澜,还需从长计议。但偏偏这些人当中,就有你范家表哥那位弟弟。”

卓慧衡当然知道,之前三婶就已经告知自己了。

范表哥异母的弟弟本是同悉衡一样在熊崖书院就读,却顽劣不堪被退回家中自学,范表哥的父亲溺爱幼子,拖了好大一圈关系,给他又送去国子监。谁知此子仍是不知长进,居然为逃避课考,买人代弊,却被捉了个正着。

眼下若将此事上报,恐会影响风口浪尖的卓思衡之口声,若被人以此攻讦,他地处东南之地,一时也无法为自家辩驳。

但巡检司一行官吏已于今日入京,卓慧衡深知若是去信回信告知兄长此事,时间根本来不及,这个主意必须她来定夺。

“二位叔叔,慧衡本不该拖大,朝政之事我不如二位通晓,只这几年在京中为哥哥办事了解些皮毛,我若是说得唐突,还请伯伯们教训。”慧衡语气虽弱,但声调却坚定无比。

“阿慧聪颖,不输那群国子监太学生,若是男子,定能出仕。如今你想说什么便说,我们二位虽不是你至亲,但这些年见你拜得女状元又编书有所小成,只将你当做自家子侄辈,怎么会怪你多言?卓家的事你哥哥不在,你当拿决断,若是不可,我与你梅叔叔再做参详。”姜文瑞本来就欣赏慧衡,言语之上多有鼓励。

梅子义也含笑点头。

慧衡施施然道:“哥哥做事素来务实,虽有手段机巧,但绝不徇私弄弊。前些日子范家大人居然找到卓宅,希望我能去信给哥哥说句话,要他替那位不成器的范家二少爷安排一二,我便当场以此言回绝了。”

听到范家人找上卓家的门,姜梅二人都是微微蹙眉大有不屑之意,听完慧衡的话,又缓缓点头,心道慧衡女子,看似柔弱,心中却刚硬决断,快利有决。

“他忿忿离去,我自知到底是长辈,或许冒犯,然而我冒犯总好过哥哥亲自回绝——我料定他必然如此——若真是这样,恐他在心中道义和范表哥之间挣扎自责。二位叔叔是知道我哥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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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他从来最护亲族。”慧衡见二人点头,便继续道,“此事就该由我来说。二位叔叔尽管按照哥哥心中所书,待到巡检司一行人回禀他之参奏后立即将国子监太学课考代弊之事上书圣听。”

“思衡之意我们明白,他是希望以此加促圣上整顿学风之心,我们亦是这个意思,如今朝野内外举国上下,学政之事已是愈发刻不容缓。思衡虽有才德,却资历不够,若能自瑾州学事司任上归来入我国子监,那再好不过。我们并不担忧此事,甚至颇以为善,可是……”

“可是到底涉及自家子侄。”姜文瑞接上梅子义的话说道,“皇上这两年愈发……天威难测啊……”

慧衡心中感念二位与他们家并无亲缘却仍真挚相待的长辈,礼道:“慧衡替哥哥谢过二位长辈的慈心,不过我想哥哥此举……另有深意。”

“哦?你自然比我们更了解你的兄长,说说看?”梅子义问道。

“哥哥想要二位叔叔在此时秉明圣上,不单单是为促使圣心早做决断,更是暗示圣上,对于国之学政来说,非常之事需非常手段,他的做法未必是最规矩的,却是最有效的。哥哥也是想让圣上明白,二位叔叔并非办事不力,而是实在掣肘太多,若圣上可放宽些权柄,愿意让二位施展,或许国子监太学并非不能治理。”卓慧衡言辞条理清明,上句得听之时,下句已有腹稿,只见她微笑又道,“圣上猜忌心之重,二位叔叔自然比我清楚,故而做事不敢太过,只怕见罪。如今哥哥替二位试出圣上底线,今后行事想必更有准绳。”

二人听罢对视一眼,面上皆是笑意,梅子义说道:“我们为官多年,自以为有分寸懂进退,如今想来,还是不如年轻晚辈更敢当敢为,真是惭愧。”

姜文瑞亦笑道:“其实你我二人就是因为顾忌太多,不敢行事,阿慧锐意,思衡缜密,兄妹之心怕是比你我二人更为坚毅,再加上你我外任多年,不如思衡真的在圣上近前为官,论了定圣意,即便你我为官时日更久,但却不比他三年如履薄冰得来的经验多啊……既然如此,那便按照思衡的意思来办。”

卓慧衡稍稍松口气,这还是骨鲠正直语焉刚强,朕心想或许是可造之材,已着吏部分配到御史台那边去,且好好培养,他日好作鉴臣。可是只有这些新科进士也是不妥,这样,高永清,你也不必回江南府了,即日起,你也去到御史台,在督查院任职谏议拾遗御史,虽只是七品官员,但也是协助顾爱卿来分察百僚、巡按州郡、纠视刑狱、肃整朝仪的要务,且不可怠慢。”

顾缟同高永清一道谢恩领旨。

离去前,曾玄度忍不住想,此次事端,只有二人全胜大捷,一是卓思衡,所思所想皆达天听,且诸事今后可以放开手脚继续施展,只怕今后天下学政都尽归其治下。其二便是皇上。

皇上想做的事,想提拔的人,他都完全主宰,但面上仍是贤君温厚的模样,半点没有折损自己的威仪与君望。

不知道将来,自己的这个门生和自己辅佐的君王,到底谁在政治手腕上更胜一筹?

曾玄度只是想想,便不敢深究。

……

几日后,卓思衡看到自己折子上的朱批差点没笑出声。皇上的申斥和他小学时候有次上学迟到老师的口头警告没有什么区别,翻译过来就是:

你呀,事情办得很好,可是有点着急了嘛,大家都说你稳重,怎么到了地方却反倒急躁了呢?事情呢你就继续办吧,朕心里有数,但你这个样子,朕以后也不放心你再到外面去外任,罢了罢了,这样吧,两年之后,你回来帝京,继续在朕眼皮子底下做事。希望这件事可以给你一点长进和经验,朕欣赏你,信任你,但也要有分寸,朕等你的好消息。

卓思衡面对这番“春风化雨”的言辞,当然淋涕上表,感谢皇上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并用比皇上还委婉的措辞表示他下次还敢。

于是就这样,他任期的后两年在风平浪静中度过,当三年任上后的考评抵达时,卓思衡的名字后面赫然写着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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