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那天下午,他跟米芾聊天,他问米芾,当今书法谁是最好,米芾从晚唐的柳公权之后,最好的应该就数你和你弟弟蔡卞了,蔡京心里很得意,就继续问,其次呢,米芾,当然是我米芾了。
要知道彼时乃至于后世评定大焱的书法宗师,苏黄米蔡四大家,他也是榜上有名,只要谈到他蔡京,所用词可都是无人出其右者,冠绝一时之类的,而四大家之中,米芾最为狂傲,可他都自认不如蔡京。
蔡京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想起这一段旧时光,相对于他在官场上的传奇经历,那次的闲聊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可每一次他面临仕途上的凶险,总会不经意想起那个下午,想起那个狂傲的米芾。
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始终将自己当成一个纯粹的文人,官场实在不适合他。
又或许每当遭遇危险,他总会下意识地想到这个,是因为他将文人当成了他的退路,或许他并不是一个成功的官员,不是合格的宰相,但他却是一名出色的文人。
他希望能够将之当成最后的归宿,即便有一天在官场上混不下去了,还能够继续当他的文人。
或许他最担心的也同样是这个,担心一旦自己在官场落马,就再也爬不起来,连最后的归宿都会失去,连文人都做不了。
许是年纪大了,胆子也就了,历经三朝的他,经历大风大浪都未曾胆怯,作为王安石得利干净的他,思想也并不保守,可现在,王黼之事还未最终定夺,他就已经开始害怕了。
“难道这些年都错了吗…”蔡京不由如此想着,他自诩跟大焱朝历史上那些文采风流的名臣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都拥有着文人的浪漫不羁,十钱财如粪土,却又需要钱财来支撑挥霍无度的风流生活。
他知道百姓们都在骂他,就如同骂王黼,骂童贯,骂六贼,但他扪心自问,自己或许在钱财方面让人诟病,可举贤不避亲并没有错,他也为朝廷搜罗了不少的人才,也扶植帮助过许多真正有才能的人。
而整个大焱朝的经济文化能够绚烂璀璨到这等地步,难道他蔡京就一功劳都没有吗?
当初王安石曾经将蔡京列为天下仅有的三个宰相之才之一,他蔡京的才能和天赋可见一斑。
大焱的财赋比之唐朝都要增倍,熙丰年之后更是再度翻倍,他蔡京改茶盐、改钞法,又使得大焱的财赋比熙丰年再翻一倍,这些都不是功劳?
可这些都已经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愿意去提起,百姓只是将他与王黼之流相提并论,甚至认为他的才能在文而不在治政,在官场上的能力根本就比不上王黼。
他并不想跟王黼争这些东西,经历了沉沉浮浮,他早就看得很透彻,他只是想着,官家真的会办王黼,而办了王黼之后,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他,会不会给他留下最后的体面,让他继续当个文人,以此终老…
不知不觉,蔡京竟然已经将这个事情看得这么的远,或许他真的老了,老到胆如鼠,但他并没有留恋权势,他想要的或许只是,以文人的身份,走完自己剩下的路程。
蔡京能够看到的东西,大部分朝臣或许没办法看到那么远,但仍旧还是能够看出一些端倪来。
有人并不认为王黼会倒,毕竟那是官家最为宠信和依赖之人,即便暴乱再严重,能严重得过占据了南方半壁江山的方腊?
也有人担心王黼会倒,因此会引发朝堂的崩塌,掀起新一轮的血雨腥风,一旦王黼倒了,王黼扶植起来的那些人,必定会遭殃,到时候可就是风波一般的牵连了。
无论如何,他们都在评估着这件事情的走向,而最为直接的就是,苏瑜的奏章,到底该不该响应。
风暴来袭,要么顺应风向,随波逐流,要么逆风而上,力挽狂澜,墙头草左右摇摆要不得已,但迟早连墙都被一同吹倒,墙头草自然没有安身立命的机会。
所以到底是支持王黼,还是响应苏瑜,这绝对是朝臣们最为纠结的一个问题。
然而有人并没有太多的纠结,苏瑜的奏章递上去没几天,官家召开了朝会,询问关于此事的措置,以及平叛的相关事宜。
就在大家都沉默之时,有个人站了出来,而且还是公开支持苏瑜,愿意到河北路支持苏瑜的人。
太常少卿李纲!
太常少卿是正四品的官,距离高层核心并不算远,李纲先前都是干言官的活儿,得罪的人两只手加上脚丫子都数不过来,是故大家对他并不算陌生。
加上他那张老脸,写满了成熟稳重,活像一个老头儿,但实际上这位仁兄才不过四十多岁。
李纲站出来力挺苏瑜,让人感到有些吃惊,但想一想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因为李纲担任侍御史之时就得罪过王黼蔡京等人,也因此而一度被贬黜,如今李纲站出来声援苏瑜,甚至毛遂自荐主动请缨,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面对李纲的挺身而出,赵劼只有一声轻叹,虽然朝臣们都不明所以,但在偌大的宝殿上,实在有些突兀,又有些让人唏嘘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