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柔很习惯姑姑这样跳跃的思维。小时候没能出手帮助被家暴的奶奶是她心里一根隐性的刺,这么多年来顺着血管在周身运动着,刺痛如影随形荫蔽。她像往常一样安慰:“你说什么、做什么也没用,自己还会被打。”
“辛柔,你安慰人的样子完全遗传我那个死鬼哥哥。”姑姑不痛不痒地说着伤人的话,“怎么会没用呢!虽然会被打,还有被砍的危险,但是至少有帮到那个女人了。”
今天之后猪肉摊老板也还是会再打她。辛柔想着,不用说姑姑肯定也知道。
但是姑姑却这么说:“这么讲可能很自私,但是帮她是为了我自己。被打虽然很痛,但是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尤其是那个女人对我道谢,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终于做对了一次。好像终于隔着时间帮了妈妈一样。”
辛柔闭紧嘴巴说不出话。她希望姑姑也不再说下去。
可是姑姑最终还是开口问她:“如果是你,会这么做吗?”
天长地久的几秒过去了。清早的急诊大厅冷清得可怜,身后小小的声音说着“能不能请半天假,拜托了”这样的哀求,还有蹒跚的老人和行色匆匆的护士,推着垃圾桶慢慢走过的护工神情呆滞,电子钟啪嗒啪嗒地跳动着。
姑姑想起什么一样,突然说:“对了,你之前学校那个朋友也在这里住院吧?就是被校园霸凌到割腕的那个。”
辛柔脑袋嗡嗡地轰鸣,说道:“对,席润也在这里。她、她在几号房,我想去顺便看看她。”她噌一下站起来,往护士站走过去了。护士在查病房号的时候,她回头看姑姑,姑姑也在看她,视线相对后懒洋洋地说:“之后直接回学校吧,我也要直接回去了,看会儿店,打打麻将,不用管我了。”这可恶的,别扭的温柔,辛柔心里想。
得到病房号,一鼓作气地跑到了席润的面前。但是真的坐到床前之后,又像什么哽住气管一样,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四肢也被绑住了,辛柔雕像一样呆呆坐在席润床前,脸上是祷告一样的神情。
席润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不和辛柔知道的任何一个席润一样。病房里面一片白,病房的装潢就一定得是白色的吗?血液、呕吐物、唾液或者人的眼泪在白底上都会留下痕迹,非得剐掉一层墙皮才可能去掉。但是不管怎么样,这间病房白茫茫的,只有席润一个人在。她的呼吸若隐若现的,柔软的棉被里面藏着,像是掉进云朵的雨点。
探望病人就是窥视一个伤口。有些伤口是平整的,有些很崎岖,还有一些是粗糙的。席润的手腕露在棉被外面打点滴,细白的一截,有点僵硬,青色和紫色的细血管蜿蜒在皮肤之下,一道粗直的刀疤横在那上面。
辛柔愣愣地望着这冷硬的伤口。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你说,我做的是错的吗?”
席润淡淡的声音惊雷一样突然劈在辛柔耳边。她紧紧咬住嘴唇。
席润像是笑了一下,不确定的语气说着笃定的话:“因为你没有说,所以我到现在也不确定我做对了没有。我有时候在想,我本来也不是为了那句话才这么做的……但是你为什么不说呢?”
为什么呢?别说了。辛柔的泪腺潮涌不止。
2、
“我们来做游戏。你说捉迷藏是吗?你来当鬼啊。”于是她们找来一块黑布,把她的眼睛蒙住,推她往未知名的方向,空气里点缀着零零散散的嘲笑。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她除了笑和求饶,没有其他事可以做。是捉人吗?抓住了手腕却迎来巴掌,清脆地印在脸颊上,像是每一个毛孔都扎进了一根刺,绵长的、尖锐的灼烧蔓延了起来。
“不准揭下来,你不是鬼吗?”
她想,应该是人怕鬼才对。鬼没有影子,不会流血和痛苦,随着黑夜来去将人捉去下酒,人应该怕鬼。可是现在那么多人围着一只鬼,树林包围着湖泊,根系要将她汲取干净了。她怕极了,像是赤身裸体曝光在太阳底下。
“你输了,你一个也没抓到对吧,接受惩罚吧?”
于是被拽着领子丢进厕所隔间,咔哒一下应该是门被顶住了。现在她又变回人了。她变回人时,孤零零的,除她以外全都是鬼。揭开蒙着眼睛的布,湿透的布料沉甸甸的一块,一个脏器一样。
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鬼是人呢?门被打开,她听见来者说:“这根本不是什么‘鬼捉人’的游戏,她们就是在欺负你!这是彻头彻尾的校园霸凌,你别怕,她们再敢欺负你,我就拿椅子砸她们!”是人啊,温暖还发着光。
C、
膝盖有伤,辛柔回教室时走得很慢,虽然很慢,但是最终还是走到了。
大课间教室里却死气沉沉的,没有一双眼睛看向她。她沉默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尽力去忽视这阴沉的气氛。
明明所有人都有可能被欺负,但只要此刻不是自己,他们就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听过一种说法,教导主任决定了一所学校的风气,现在看来完完全全是正确的。
辛柔松散地坐着。不多久,有人来到她身边。辛柔抬眸,先是看见脸颊上深刻的掌印,然后才意识到是中午被逼着吃芥末泡芙的女生。她眼睛哭得肿胀,鼻子也又湿又红,哆哆嗦嗦地打量着辛柔。
“你有事吗?”辛柔心里突然怀起无比的期待,一个气球一样急遽地膨胀开来,让她肺腑收到挤压一样挛缩起来。她亮亮的眼睛看着那女生举起手里的一个塑料袋,里面是浑圆饱满的泡芙。
啪一下,气球被扎破了,里面散开来辛辣的粉末,细细地钻入了五脏六腑内,血液几乎是立刻沸起来,烫得人坐立难安。辛柔用力地吸气。
这时她突兀地回想起席润的脸。
“求求你,求求你。吃一个吧,求求你……”那女生的泪珠真的跟雨帘一样砸往地面。她眼神闪烁,在辛柔和教室最后排之间来回地变幻着。这个教室沉默着。辛柔的眼前迅速地蒙上湿润的雾水,巨大的失望与不甘摧枯拉朽地漫上来。
旋即,荒唐的宿命感又如同巨轮一样碾过她。她用力地吸气。她用力地吸气也压不住铺天盖地卷过来的回忆。她想起早上在那间白色的病房里,席润波澜不惊地问:“要是那天我没去开那扇关着你的门,是不是我就不会成为她们欺负的对象了?”
是吗,席润?会这样吗?只要我们当作无事发生,就真的不会有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了吗?那第一个人会怎么被挑选出去呢?错的怎么会是被欺负的人啊?可是,可是。席润,可是我们怎么敢呢?凭借偶发的孤勇,用尽了所有的愤怒,现在的我们不是只剩下恐惧了吗?我们要用什么去战胜这样大的恐惧呢?
那女生看着辛柔愣愣的样子,半蹲下来哀求,把那些挤满了芥末的泡芙送到辛柔的嘴边。她怎么这样心安理得地要求救过自己的人?辛柔想,我怎么那么心安理得拒绝救过自己的人?那些不良少女把目标换成席润以后,她立刻像获得新生活一样,把代替自己的席润放在了被欺凌的阶层,甚至有时候会惊觉自己也在俯视她。辛柔想,我怎么心安理得的?竟然还因此有得救了的想法,太卑鄙了,根本连人也不算,辛柔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鬼。
那个女生痛哭着,这个教室沉默着。
沉默的对峙中,辛柔突然想,我这不自量力的出头,其实根本没有帮到她吧,她这不是被欺负得更惨了吗?虽然是自认为正确的事情,但是并没有让事情变好。但是那又如何呢?没人保证过正确的事一定会带来好的结局吧,这样做只是不让一切变坏而已——一切是指,辛柔想,一切就是指她不会为此而后悔。她丢出去那把椅子,像席润那样果断,那一刻她切实地感到了,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力量,席润有多么大的勇气和力量,这一切多么重要。
病房里席润平静的注视,不再有什么要求,轻轻说:“虽然很痛苦。但是不后悔。帮你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