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着,那女孩子就趴在他胸口。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使他想起很久前看过一本小说,主角心爱的姑娘有一双毛茸茸的眼睛。窗外金色的夕阳探进来,毛茸茸的眼睛里面亮闪闪的像湖面,就是眼前这女孩子。
这时桌上半导体里电台主持人无所谓的絮絮叨叨停止了,像是什么小型吹奏乐器的前奏飘飘荡荡的,电压不稳,有些跑调,淅淅沥沥像雨点落在玻璃上。再过了一会儿它唱到:“夕阳照着我的小茉莉,小茉莉。”
女孩子笑盈盈地跳起来:“她在唱我!”她像是一只小鸟一样欢快地离开床铺。他细细地欣赏莹莹闪闪的微尘中这女孩舒展的胴体,金黄的夕阳在年轻润泽的肌肤上淋上一层蜂蜜。他静静地想,真是可惜。
它又唱:“海风吹着她的发,她的发。”
女孩撩动自己乌黑的头发:“什么是海风?”
他不确定地接话:“你不知道什么是海吗?”女孩子乖巧地摇摇头,于是他想了想才说:“海是很大很大的湖,就像月亮照在刮风的平地上一样大。”
女孩兴趣盎然:“这么大!”她展开双臂,又合上,“怎么不唱了?”
他按动床头的开关,灯没有亮:“停电了。”女孩也像停电一样,夸张地叹口气,转着圈圈又躺回了他的身边。
热烘烘的光滑的皮肤贴着他,他分神地看着女孩的发梢,没有一点分叉,健康又坚韧。这样静了片刻,他问:“你叫茉莉?”
女孩雀跃地看着他:“我叫小茉莉!”
“小茉莉?怎么取的名字?”
“他们给我取的。”
他了然,又很不体贴地追问:“那来金宵大厦之前的名字呢?”
女孩灵活地眨眨眼,开口时有点不好意思:“以前的名字不好听,叫‘喂!’、‘那个谁!’、‘傻子!’,都不好听。”她有模有样地模仿起别人这么喊她时的语气和表情,鲜活又机灵。但他控制不住又开口挖苦:“那就是没有名字呀。”
女孩子气鼓鼓地抱住他的脖子,片刻又笑开了:“没有也没关系吧?”
他失笑:“没有名字也没有关系吗?那什么事有关系?”
女孩子沉吟,天真地说:“不知道什么是海。”他于是语塞,只是静静地想,她比我可惜。
女孩看他不说话,小心翼翼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那你说什么事情有关系呢?”
他看着不算高的天花,像在看向很远的地方。他说:“如果有个地方,地滑得你只能跪着,勉强站起来也只是为了下一次摔倒……你说,是不是只要立一块‘小心地滑’的告示牌,这一切就都没有关系了呢?”
女孩想了一下,问:“立块牌子,地就不滑了吗?怎么会没关系呢?”
他轻捻女孩的发梢,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所以让自己忘记伤心的事情,你就不伤心了吗?”
女孩却静静的,问他:“你很伤心吗?”
他有些难过地想,这一切真是太可惜了。
女孩不知道他的思索,只是蹙着眉头说:“那怎么办呢?要怎么离开这个地方呢?”
他深吸一口气,佯装轻松地说:“地上太滑不能走,但是还可以飞过去啊。”
女孩咯咯地笑起来:“你会飞啊?你会飞吗?”
他也笑,想了一下,跳下床,在地上乱丢的衣服里拎出自己鲜红的夹克。他把衣服扔给女孩,说:“这件衣服是我的传家宝,穿上它就可以飞起来。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
女孩不知是捧场还是真的信了,兴高采烈地套上了夹克,又大又长的衣服堪堪遮住她的膝盖。她快活地站立在床上,张开双臂蹦蹦跳跳地向他扑过去。他下意识地抱住了她。女孩笑盈盈的脸就在很近的地方,呼吸轻轻的,像植物生长的声音。他叹口气,把她放回床上,拉着她的手说:“人不可以没有名字的。我送给你一个名字好不好?”
他用手指在女孩柔软的手掌上写下一个字。女孩看看手掌又看看他:“什么字呀?”
“飞。”
女孩笑容灿烂地把手掌贴在脸颊上:“飞?小飞!我喜欢这个!我宣布,以后‘小飞’就是我最珍贵的宝贝了!”
他看着她喜悦地捧着脸在床上翻来滚去,也难得高兴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她:“我要走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女孩皱着脸直起身:“你什么时候再来呀?”
“就这句吗?”他歪着头假装不满意,“我还没付账呢?你不记得了?”
女孩这才想起来,哎呀一声:“对呀,你还没给钱呢!”
他板起脸:“我没钱付给你。”
她轻飘飘:“没钱就算了吧!”
他好笑地斜在门框上盯着她:“你对别的客人也这样吗?”
女孩有点气恼:“喜欢你才这样的!”说着,又躺回床上,悠哉地晃荡着双腿。
他无可避免地又喟叹,怎么会这样可惜呢?他想起来之前打算好要作恶,遇到却是这样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开在肮脏的地方但是甜蜜沁香,看着这样的美丽他的心软得托不起一滴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