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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万嵎手忙脚乱擦干净鼻血,连丫头沏的祛火清热茶也只匆匆喝了一口,就急着要出门了。
许鹤出殡这一日,上京营恰好有操演,按理说万嵎应是要到京郊驻营演武场坐镇的。现下回府看到纪殊无事,虽耽搁了一时三刻,还是要去一趟军营,以防落人口舌。
纪殊心下也知御史台那些个“诤谏忠臣”,消息比什么都灵通,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参上一本,尤其像万嵎这样手握重兵、归京不久的人更是他们盯防的靶子,因此一举一动都需小心,唯恐稍有不慎就被揪出个“通敌叛国”或是“恃权怠政”的小辫子。
他被万嵎这一通搅和,气也消去大半,到底还是披了件外袍起身将万嵎送至院门外,忽然才想起来方才要说的话:“前几日有个叫贺勇的上门给你送些军令文书,说是要你过目。”
万嵎脚步顿了顿,脸上表情隐去三分,只问:“你见过他了?”
“他大概是个急性子的人,直直就走进屋里来了,丫头没拦得住。”纪殊本想用“闯”,但回想起贺勇慌乱的神色,便改了口。
万嵎颔首,低低应了一声,颇有些不悦道:“回头我再教训他。”
上京营毕竟是重兵驻营,日后若有异动,便是扼在皇帝脖子上最锋利的那把刀,是以设置在了靠近蓟县的地界,快马加鞭也需两个时辰方能入京。
万嵎这一去一回,入城时又在白虎门处耽搁了一会儿,将近鸡鸣时分才回到府上。房中一片漆黑,唯有月光如水漫过窗牖,在水磨砖上投下一汪汩汩清泉。
夜半时分万物寂寥,偶尔听得两三声虫唱,余下只有纪殊轻轻浅浅的呼吸声。万嵎脱了衣衫,简单洗漱过后便上了床,钻进了纪殊的被窝里。
先前纪殊嫌弃他屋子里床榻硬,躺久了不舒服,万嵎便真的换了张宽敞的软榻,垫絮是晒软和的北疆新棉打成,连着铺了三层,最上边又用江南的蚕丝做芯絮,缝了一床绒垫,这床睡起来简直跟睡在云上一般。
纪殊这几日有些浅眠,万嵎躺进来时虽动作已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但他还是恍恍惚惚间察觉到身侧陷下去了一块,睡梦里醒了几分,迷糊着问:“回来了?”
万嵎低低“嗯”一声应下,从身后搂住纪殊的腰,紧贴着纪殊整个后背。他天生气血热旺,与常年手脚冰凉的纪殊截然相反,整个身子就像暖炉,故而时常将纪殊双脚搭在自己小腿间焐着。
“唔……”纪殊似是有些不适地扭了扭身子,万嵎怕压着他小腹,便松开了几分,又哄道:“快睡吧。”
第二日恰好是旬休,万嵎抱着纪殊睡了会儿懒觉,但还是被丫头们叫醒了:“二爷,夫人,该起了,老爷和老夫人说有贵客上门,让小的来催二位起身。”
纪殊比万嵎先醒过来,缓缓坐起身,捂着嘴轻轻打呵欠,问:“什么贵客?”
碧海笑道:“外面的茹芳姐姐说,是纪府来的客人。”
(三十)
万府中庭正堂最最正中的位置,静静悬着一幅宽一丈二尺,高近七尺的鸿卷,出自前朝“画圣”张甫之手,水墨丹青,绘的是银霄落陡壁,惊涛拍怪石,其传神之处,在于身临其境,只需驻足画前,便仿若听得大浪淘沙轰鸣在耳,绝巘瀑布飞花漫天,乃世间最恢弘磅礴之境。
“画圣”张甫亦是奇人,以真性情闻名百世,凡画只赠合他命缘之人。昔年天下人皆欲千金求其画,俱无果,前朝天子也无可奈何。
弹指一挥百年后,得其画者均已成簪缨诗礼世家大族,是以,后人又传称:得张甫之作,一画传家,万孙享福。
崔管事微微佝偻着腰背,立在这幅“千里山河落银霄”前,虽形容不出什么二三四来,却也连声赞道“好画”、“好画”。
谢夫人心中颇有些傲然,忍不住多嘴道了句:“这幅画既然是殊儿的嫁妆,那想必纪府定然已珍宝遍地了吧。”
崔管事闻言神色忽顿,轻轻“嘶”了口气。先前纪殊出嫁,由纪府送出的嫁妆均由他亲自打点过目,可实在记不起何时有过这幅画的。
谢夫人又道:“殊儿说此画是相府赵大公子所赠。”赵琮给纪殊送的东西已如此名贵,不愧是名门少爷,出手阔绰,想必送给纪正霆的只多不少。
崔管事在纪府伺候了大半辈子,听闻“赵大公子”四字,心下已了然七八分,作出了个如梦初醒似的表情,笑道:“对对对,我老糊涂都差点给忘了。确实如此,赵大公子一向待纪少爷亲如手足。”
往事不可说,点到即止,对大家都好。
谢夫人还欲发表一下意见,万嵎纪殊二人就已来到。几人客套了一番,崔管事便急忙步入正题:“老爷听闻少爷已有身孕,特地差人送了贺礼到府上。”
话一说完,随行而来的几个纪府小厮便徐徐打开了那几大只黑漆漆的乌木箧,挂件字画,珠玉宝瓷,稀珍药材,各色各样,琳琅满目。
崔管事只挑最薄的那份礼来介绍:“这是几匹御赐的好料子,苏杭那一块儿出的,成色
', ' ')('属上上品,花色也是近来京中最时兴的,满朝权臣里圣上只赉赐给了老爷一人。老爷爱子心切,这就拿了许多过来,说是给少爷和姑爷做几身衣裳穿。”
谢夫人听了这话,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谢夫人和纪殊这个儿媳分生得很,虽有几分忌惮,但到底胳膊肘还是往自家人身上拐。开春时万府做新衣裳,连“准儿媳”阮怡棠都分得了一套,唯独漏了纪殊,也不知纪正霆打哪儿听得这个消息,送了这么些上等的好料子过来,让崔管事说这通看似无心的闲话,一番敲打,真如雷霆万钧。
纪殊淡淡道了声谢,崔管事又接着说:“老爷下月初十就要领任赴潼关一带,因许久没见着少爷了,甚是想念,便想在出京前邀少爷和姑爷端午时同到纪府,一块儿用家宴。”
谢夫人听了,冷汗都噌噌冒出。按理纪殊万嵎二人应是成婚后三日内回门归宁,可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拖着。万嵎都随许析梅这个侍妾去给许鹤守灵了,纪殊作为正儿八经的正房夫人,却一次也没回过娘家,明里暗里怎么看,都实在是落娘家面子。
面子事儿大,纪正霆行事作为狠决凌厉,也不像个能吞得下这口窝囊气的人。
她想通透了,恶婆婆也不是那么好当,毕竟赵琮纪正霆二人都是惹不起的人物,便爽快道:“殊儿身子一直不甚爽利,我们好生养在府上,因而才怠惰了这回事,也是迫不得已。做父母的都知养儿不易,儿女也该多多体恤才是,现下殊儿肚里孩子也安稳了,端午回去聚一聚,也是应该的。”
崔管事点头笑道:“夫人能有如此胸怀,老爷便安心将少爷交付给万家了。”
几人又打了一连环的太极,将近晌午才将纪家的人送走。送客后,万府一家人用完午膳,男丁女眷们也都该散下去午憩了,谢夫人却道:“纪殊先回去吧,嵎儿留下,为娘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纪殊垂眼,应了下来,踏出房门时却对蓝桥道:“前几日许大人西去,我还没来得及去安慰析梅呢,眼下正好有空,她应该也没睡那么快,咱们一起到后院看看她去。”
蓝桥心中玲珑剔透,便扶着纪殊绕过中庭,往后院里去了。
路过后院与前院之间时,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朝正堂屋后的墙角走去。
谢夫人果然将万嵎带到了正堂堂厅背后的小屋子里去了,母子两人虽有意压低了声音,可一墙之隔的屋后墙角处仍然听得一清二楚。
谢夫人颇为光火,略有些尖利的声音透过窗棂,落在纪殊耳中:“昨日你为何不去看怡棠?”
“兵营有操演,我必须到场。”万嵎道。
“我都听丫头说了。你既然能回府上,怎么不抽空去看看她?怡棠病成那样了……,她想见你一面,难道过分吗?你们二人……再怎么说,她也还是你的表妹,于情于理……”谢夫人忽然敛了声,说话声只听得断断续续。
万嵎默然不语,房中忽然沉寂片刻。不待多时,谢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又道:“说到底,她等你这么些年……,你欠她的,也该给她个名分。”
“难道当初我不想给吗?我有多想娶她,成婚那日就有多心痛。”万嵎似乎是被说得烦了,不耐道:“况且诏书是圣上传下来的,你就是现在到宣和殿前求他收回来也晚了,我和纪殊已结契合一,怡棠想要的,我给不了。”
“左右不过是个正侧的区别罢了……,都是虚的……,古往今来,谁家不是看男人脸色?那些个正房不受宠的,也形同虚设,受妾室的气就算了,还要受下人的气……还不都是看男人怎么想的?”谢夫人苦口婆心说理道,“你若爱怡棠,就算是名分上当作妾娶回来,她的地位也不见得会比纪殊低……是正房是侧室,还不都是看你脸色?”
蓝桥看向纪殊,心中直打鼓。虽是这个理,可无论哪个媳妇听到婆婆说这番话劝夫君纳妾,明面上再怎么通情达理,心里都不好受。
不过纪殊脸色并无太多表情,只是唇角紧紧抿着,仍然静静听。随后万嵎说了句什么,声音低哑,听得并不真切。
谢夫人倒是听真切了,却似很不屑的样子,嗤笑一记,朗声道:“这有什么打紧?你看他那副模样,成日里病怏怏的,比女子还娇贵,磕磕碰碰两下都不得。我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他能撑到足月,怕是也没那个好命,鬼门关走一遭还能全须全尾回来……你若先娶了怡棠,真到那个时候,还省得假惺惺给他守那几天丧,招晦气……”
陡然间一记“砰”响,谢夫人短促地惊呼一声,应是万嵎打落了茶杯,青瓷杯盏落地震碎的清脆叮当声。
蓝桥揪心地瞧了一眼纪殊,只见他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攥紧的拳头随之舒展而开,若无其事对蓝桥浅浅笑了笑,道:“我倦了,先回吧。现下空着手也不合适,我们改日过再来找许析梅,顺便给她捎两样好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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