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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嵎到底还是去了阮家探病。孝字当头,父母之命总是难以违抗,他这一去,又被谢姨妈留在府上用了晚膳,将近人定时分才回到府上。
皓月悬空,星河影动,万嵎下马,解开骑行时披在身上的罩衫,朝南院走去。四月初的风虽柔缓,可夜风到底还是染着几分凉意。房门紧闭着,唯有灯烛光影明明晃晃渗出,万嵎推开门,吱呀一声,灯罩中的烛芯抖了几下,只见纪殊坐躺在榻上看着书卷,灯影晃时,长睫轻颤。
听到响动,纪殊懒懒抬起眼,狭长的凤眸中闪着些许捉摸不透的意味,迅即又移开了视线,继续看着书,漫不经心嘱咐一旁的小丫头:“赶紧打水来伺候将军洗浴,夜深了,明个儿还有早朝。”
小丫头领命便下去忙活了,万嵎走到贵妃榻边,想贴着纪殊坐下,又有些担心自己身上沾有阮怡棠的风寒气冲折了纪殊,于是只在他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住了脚,“时候也不早了,你先睡去吧。”
“看完这几页就睡,”纪殊淡淡应了一声,纤长玉指轻轻拨着纸张,书页翻动声仿若一道逐客令。
万嵎动了动唇,想解释什么,却还是止住了。
阮怡棠应是那夜淋了大雨才染上的风寒,原本症候并不甚笃重,她身子骨也向来扎实,可不知怎么,仍是迷迷糊糊烧了七八日不见好转,连粥饭菜肴也吃不下几口,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万嵎请了孙大夫去给她看诊,孙大夫却说无甚大碍,但为心有所扰,思不得行,悲郁成疾罢了。
“七年之久,你让她好等,现如今说撇下就撇下了,她一番痴意深情都错付与你薄情寡义,能不悲郁成疾吗?”
谢姨妈攥着帕子泪眼朦胧呜咽道,“我们阮家是比不得纪家那样扒在皇帝手边做事,有权有势,可怡棠也是我从小捧在手心里宠大的掌上明珠……再病下去还怎么了得?偏偏遇着铁石心肠的人,我女儿怎么就这么命苦……”
“我待怡棠就如亲妹妹一般,眼下她病了,我当然也忧心。”万嵎被她哭哭啼啼闹得心烦,但谢姨妈到底是长辈,忧女心切亦可谅解,他也不敢说什么重话,只扶额道:“我会尽快给她找个好人家,不会亏待她的。”
谢姨妈一听,急了,哭得更戚戚然:“你是真不知她心意,还是装聋作哑?怡棠她想嫁的人是谁,你难道不清楚吗?就算如今你已功成名就,我们阮家的女儿是配不上你了,你又何必说这番话来折羞她一片真心……老天无眼,我女儿命苦啊……”
“我并无想要折羞她的意思……”万嵎看着扑腾哭嚎仪态尽失的长辈,心中又觉甚是荒唐。红口白牙一张嘴,说得颠倒乾坤,让人百口莫辩。
谢姨妈这一通哭闹动静非常,不出三日都传遍了阮家万家每个角落,恐怕库房里大黑鼠生的那一窝秃噜毛的鼠仔都知晓此事。
下人对主子们的这些秘情向来是津津乐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一传十,十传百,编排来去,“万二爷要娶阮姑娘”的消息渐渐不胫而走,加之万二爷这几日朝阮家跑得殷勤,几乎是坐实了谣言。
有人乐见痴情佳偶终成眷属,亦有人指责二爷朝三暮四,女人堆满了后院儿。“也是苦了二夫人,这会子肚里还揣着一个呢,二爷就来这么一出。”扫地的小丫头挥着扫帚叹道。
“男人么,可不就是这副德行……你看二夫人那模样,像病了十年八年似的,现下又怀了个小的,二爷敢碰吗?”近旁一个的端盆子洒水的丫头眯拱着眼,模样老成地笑她,“都说榫君重欲,啧啧,二爷指不定憋了一肚子火,急着纳小妾来泄火呢。”
过了正午时分,乾日依旧朗朗,照得人昏昏欲睡。许析梅向来不习惯午倦,便坐在后院的小亭子里欣赏一池尖荷绿水打发时间。两个小丫头背对着她,许是以为没人,谈笑声渐渐放开,你一言我一语地逗趣,听得许析梅蹙了眉,站出来喝道:“你们是来扫洒的还是来说书的?有这点贫嘴的力气,还不留着好好干活?”
小丫头们见了主子,齐齐噤住声,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再言语。
晚膳过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抄手游廊两侧,柔风拂过,鸣虫清唱,四月园林春去后,中庭的两株桃花谢了,只余深深密幄,绿荫初茂,隐在一片沉沉暮霭中。羁鸟恋旧,池鱼思故,月上梢头,却有人迟迟不归家。
纪殊从正堂回到南院,途经花园时,和蓝桥碧海二人在里面转了两圈,就当饭后消食。回到南院时,竟看到许析梅亭亭立在门前,不施粉黛,素衣白裙,一支简单的簪子绾着青丝,身后只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丫鬟。
“夫人散步去了?”许析梅闻声转过头,福了福身,朝纪殊抿唇一笑。纪殊有些讶然,虽正妻遇妾不必作礼,但他仍是还了礼,道:“将军还未归,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若有急事,我可以代为转告。”
“我不是来找将军的,我是来找夫人的。”许析梅冲身后的丫鬟使了个眼神,丫鬟便将手上挎篮子的粗布一掀,里边整整齐齐码着三个形状大小相差无异的陶砂坛子。许析梅对纪殊道:“前几日夫人给我送的东西
', ' ')('太贵重了,我没什么能拿出手的,只做了一些酸脆萝卜……昔年家母怀有身孕时很喜欢吃这个,开胃爽口,我便想着也给夫人做一些。”
“多谢,有心了。”纪殊收下东西,让碧海拿去放好,一时不知该同许析梅说什么,默了半刻,只道:“令尊……清正廉洁,匡义不阿,实在……还请节哀。”
“人固有一死,死生无常,六道轮回,命数如此,又有谁能逃得脱。”许析梅释然一笑。二人走到院中,纪殊见今夜星朗天穹,蟾光漫水,竹影似藻荇交横,霁月清风盈盈满袖,便邀许析梅亭中赏月,还让丫头斟了一壶“秋露白”上来。
琼浆佳酿,淳香萦绕,许析梅喝了两杯,不觉便有些醺然。纪殊呷了一口清茶,垂眼观杯中月,缓缓道:“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人……但失怙之痛,想必定然很难熬。”
“我进万府已然七载春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许析梅又斟了一杯酒,轻晃杯盏,杯中映月亦随之影影绰绰,她语气飘渺,倒像是在自言自语:“夫人不计前嫌,还如此安慰我,我……”
谢夫人说得不无道理,妻妻妾妾还不都是看男人脸色。她嫁进万家七载,未曾得万嵎一朝恩宠,终日似囚鸟居于后院高墙内,喜怒哀乐并无人过问。
许鹤逝世乃是一大变故,她借由此因,得与万嵎一同回许府守灵,可纪殊却一次也未曾归宁,如此得罪了正妻,之后的日子怕是更难过。但纪殊竟然还托丫鬟给她送了一柄白玉如意,驱邪避恶,承福祈禳,望日后万事皆如意。
此前二人并无甚交集,因侍妾不能上正堂用膳,二人只在三月三以及出丧前夜匆匆见过两面,许析梅收到玉如意,惊诧之余,便觉汩汩暖流上涌心泉。
“钱财俱属身外物,我如此行事,一是望能稍微慰你心中伤痛,二来也权当是给腹中孩子积些善德了。”纪殊有些哭笑不得,那日听墙角时随口扯了一句要给许析梅送礼,后来本着“言出必行”之理,就让蓝桥随便挑一样东西赠予她,没成想还能得今夜此番交结。
两人又聊了些天南海北,才知彼此志趣竟有几分相投。许析梅微醺,话也渐渐少了遮拦,想到今日两个扫洒丫头的狂言,脱口便问:“府上皆传……将军要娶阮姑娘进门,夫人你……”
“自古夫君纳妾,为妻者又能说些什么?夫为妻纲,大抵如此。”那些话纪殊多少也有些听进耳中,默然片刻,他苦笑道:“虚虚实实,也并非全然是空穴来风。我身子如今这般,也有几分自知之明,怕是也不能撑太久。他一心系在阮姑娘身上,得偿所愿,执手偕老,也算好事一桩。”
许析梅打了个酒嗝,把酒邀月,吟道:“寒潭瘦萼暗参差,冷月修竹影蹉翘。春败花凋酒尽消,痴情皆为多情扰。”
“‘蹉翘’对‘参差’,妙也。”纪殊淡淡一笑:“你醉了,我让丫头们扶你回去吧。”
纪殊从亭中石凳上站起身,掸了掸衣摆后,夺去了许析梅手中攥住的杯盏放在青石案上,又扶她起身,回过头正想招呼几个丫头过来收拾,却倏然看见不远处竹丛旁,一人长身而立,剑眉斜飞,峰鼻高耸。英气勃发的双目中,倾流而出写不尽的深邃难言之意。
二人月下默默而立,相顾片刻后,万嵎走上前,扶过许析梅的手臂,道:“我来吧。”
纪殊应了声,招手叫来两个丫头,丫头们便一左一右扶着许析梅回去了。纪殊在院门前驻足,直至三人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安心收回视线。
银汉无声转玉盘,夜风忽过,斜竹簌簌,鸣虫清唱二三响,余下唯有二人步履声声,衣裾飘动。
纪殊微微抬头,看向万嵎时,却见对方亦在看他,指节不觉微微蜷起,呼了口气,轻声道:“方才,你听了多少。”
万嵎停下了脚步,侧过头,似要望穿脉脉秋水,默然凝视半晌,才问:“你说‘自知之明’、‘不能撑太久’,又是如何得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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