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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夜渐渐深了,谢姨妈热心肠地留二人在阮家宿一夜,若方便也可住下来再玩几天,阮家隔两条街巷便是江堤,因而也算地居闹市之侧,少不了吃喝玩赏的好去处。万巍巍双眼发亮,话音未落便欣然点头答应,纪殊无意久留,找了个借口便打道回府。
时近人定,人影阑珊,唯有马蹄踏青石的笃笃声如水中涟漪般层层回响。纪殊坐在轻晃的马车中,也不知想些什么,整个人钝钝地出着神。万嵎去了哪,和谁在一处,今夜会做什么,他疯了似的想知道,却丝毫不敢开口问。
默默轻叹阒然消散于晚风,偷来的安生到底是留不住。
回至万府,喝了一帖药,已是比平日就寝的时候晚了些许。纪殊近来总是睡不安稳,成夜成夜做着模模糊糊的梦,虽睡得不算沉,但久久无法醒来,一会儿梦到少年时在赵氏族学念书的日子,一会儿又梦到儿时的除夕夜。
唯有正妻与嫡子嫡女可与家主在宗祠正厅守岁,侧室与庶出子女只能回各自房中。那会儿他还小,对这些嫡庶之别还不甚在意,也有些惧怕不苟言笑的父亲,身旁最亲近的人是生母陪嫁过来的老嬷嬷,因而除夕夜时老嬷嬷给他做一碗素汤阳春面、唠唠叨叨地讲生母未出嫁前在金陵过的安逸日子,便成了他对过年最惯常的回忆。
旧梦如烟,熏得人不觉便已眼眶湿润。纪殊半梦半醒间觉得有人摸着他的脸,那双手大而温暖,指腹卧着一层薄茧,似乎在轻而柔地替他拭去眼角的泪。纪殊吸了吸鼻子,本能地朝身旁靠近了一些,又沉入睡梦中。
第二日醒来时,窗外天色还只是鱼肚白,朦朦胧胧地亮着。纪殊不知怎么觉得周身热烘烘的,夜里更是出了些许汗。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近来日夜同床共枕的一张脸,剑眉,峰鼻,薄唇,下颌凌厉如刻,不苟言笑时便显出天生的威慑,可当他静静将自己护在怀中时,纪殊心里只觉得安稳、踏实。
常年的行军作战让万嵎比常人更警觉些,因而纪殊稍稍动了动身子,他亦随之醒了过来,哑着声问:“不睡了?”
“有些热。”纪殊轻轻应了一句,腰身也有些僵,万嵎便帮忙扶着他转了个身。今日恰好是旬休,万嵎不必上朝,他便轻搂着纪殊的腰,又合上了眼,道:“还早,再睡会儿。”
纪殊轻轻“嗯”了一声,往万嵎怀里靠了靠,揪着他寝衣胸前的交襟,不自主地深深吸气,像是要将昨夜的蛛丝马迹一探究竟,可浸入鼻息的,完完全全是浓烈的、阳刚的榫君之气,是万嵎的气息。
纪殊稍稍安心了下来,可转念一想,既然人都赶回来了,自然是做足了应对的准备。不说阮家连“瞒天欢”这等药都私藏在身,若真有那些难以启齿的风流韵事,又怎是他轻轻松松就能闻出来的。
万嵎闭上了眼,却并未立马入睡。这几日纪殊依赖他较之已往更甚,可悄悄做出这等小动作,先前却从未出现过。他不禁笑了一下,捏了捏纪殊的耳垂,打趣地问道:“好闻吗?”
纪殊红了脸,把头往万嵎怀中埋了埋,闷声道:“谁闻你了,臭男人。”万嵎顺着他的动作将人搂得紧了些,哼一声笑了,一手轻轻拍在纪殊臀瓣上,嚣张道:“胆儿养肥了啊,竟敢说你的男人臭。”
两人笑闹了一阵,又停了下来。万嵎一手让纪殊枕着,一手覆在纪殊圆鼓鼓的肚子上,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满意道:“是个安静的姑娘。”
“这个点,小孩还没醒呢,总是要到大白天才闹腾。”纪殊笑了一下,不再言语,只是依偎得更紧了些。静默了少时,万嵎柔声问他:“怎么了?”
卯阴之气受心性、心气所制,而结了契的榫卯对彼此的气息更为敏锐,细微变化亦能轻易闻出来。纪殊身上散发出的卯阴之气一时间变得低迷,万嵎不用想便知他心中有事,又猜纪殊是因为自己昨日晚归而置气了,便又解释道:“昨晚姨父留我下来品茶,因我们许久未曾见面,便聊得晚了些,耽误了回家的时候。”
纪殊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又笑了笑,反问:“是吗?”
“阮家是做粮草生意的,最近潼关那儿闹不平,姨父他便问我些情况,方便预先做好打点。”万嵎又补充道。
天色尚早,纪殊没再说什么,只是闭上眼,继续睡了。
(四十五)
清闲日子没过几天,入了秋,万嵎又开始忙起来了。赵琮也许久不见露面,亦不见来信,倒是袁问述职完之后,临走前给纪殊透了个风声——潼关战事告急,朝廷欲拨兵驰援,而先前户部做账贪墨,兵部亦受牵连,现就职户部的赵琮为此事正忙得焦头烂额;另一方面,圣上决意征调上京营兵力,也是牵扯到万嵎,毕竟上京营多为万嵎北征时的旧部。
纪殊心下多少对现下局势了然了些,而身为卯卿,囿于后院,对于政事也只是无能为力。正值多事之秋,万嵎每每在他醒来之前便走了,入夜临至纪殊睡下也仍未回府,两人时间很是错开。纪殊能做的,也只是差膳房的伙计煲些大补的参汤给万嵎送去。
近些天来纪殊睡
', ' ')('得更不踏实了,时而觉得如置冰窟般极冷,时而又觉得火烧碳烤一般极热,噩梦一环连着一环,可念着万嵎政务繁忙,不想让他太多担忧,便未曾同他说。只是夜半时常常手脚冰凉,不自觉便往万嵎怀里钻,万嵎察觉到纪殊似乎睡得不安稳,上朝前就差遣家仆去请孙大夫前来问诊。
孙大夫前段日子南下巡医,得了许多珍稀草药回京。听闻万府有人来请,掐指算了算时节,便知定然是万家二夫人身子抱恙,急忙赶去了。
门窗紧闭,内室幽暗,唯有摆置于书架上的小香鼎细细袅袅留着一线紫烟。诊完脉,孙大夫缓缓收回搭在纪殊腕上的手,抬头看了眼纪殊,平静道:“二夫人对‘消魂散’此一事可知晓?”
纪殊点点头,无奈一笑,只道:“但求先生不要将此事告诉他。”
孙大夫道:“我若想将此事告诉将军,早就在第一回为夫人看诊后说了。”
纪殊略有些惊讶,但仍是诚诚恳恳向孙大夫行了一回礼:“多谢先生。”
孙大夫挥挥手,只道:“莫谢。消魂散一毒,来处颇为蹊跷,事关戎狄而现于京城,定是各种缘由纠葛不清,老朽只是不愿节外生枝,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若非京中有人通敌,抑或起了异心,皆是两袖清风的医者能避则避的。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夫人既然知晓自己身中此毒,眼下又有孕在身,为何要将先前服的药断了?”
纪殊疑惑地拧起眉,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断了?”
“是。”孙大夫捻了捻胡子,沉稳道:“缘因停药,致使毒气恣横,从而真气紊乱,故夜不能安,饭食不思,神思颓萎。夫人若是还有门路,便尽早将原先的药例恢复,日日按时煎服,不出七日,眼下的不安之症自然消除。只是……”
只是这眼下的安然又能有几时长?该走的人终究是要走。二人都默契地缄口不再言。半晌,纪殊才道:“多谢先生。”
服药一事皆由碧海掌管,孙大夫走后,纪殊叫来了碧海,问她停药一事,碧海也是一脸糊涂,并不知情。后来问了院中伺候的下人,才知是先前的医馆大夫另给纪殊开了清火退热的药方,还让下人将赵琮送来的药全都给替换了下去。药膳房有专门的丫头分拣,碧海只负责煎便是,于是就这般稀里糊涂地将药给停了。
碧海知晓后,又气又悔,捶胸顿足地哭了好一通,反倒让纪殊哭笑不得得反过来安慰她。碧海一向笑是笑,哭是哭,耿直率性,主仆相处得久了,纪殊也并不觉得有不妥之处,倒是蓝桥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呛了句:“有那个意思就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主子。”
“你有意思!你和药房那个小茜走得最近,少爷卧床时也是你时时刻刻在身边伺候着,你能不知道药被停了?”碧海忽地站起身,像只点燃的炮仗,指着蓝桥大声道。
“你!”蓝桥也没想到碧海会突然失态,也气急败坏威声道:“你这什么意思?别血口喷人!夫人服药都是你管着,你自己捅了篓子别赖在我身上!”
“行了行了,我这不是没什么大事吗,你们还倒掐上了,给我添乱。”纪殊扶额,想上前拉住针锋相对的两人,却被碧海一番话按在原地:
“我什么意思?好,我倒要问问你什么意思!当着少爷的面,我给你都盘清楚了:你是不需到浣衣房干活的,那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专挑二爷的衣裳亲自浆洗,又是安的什么好心?”碧海气得满脸通红,“前些天,二爷坠子上的穗串掉了,是谁捡了去,还要我现在当着面点出来吗?我看你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明面一套暗里一套,你什么事做不出来!”
蓝桥没想到碧海连这等小事都知道,也惊诧得定在原地,只能结结巴巴地气道:“你、你……”平常最是妥帖稳当的蓝桥,这时也看着急了起来,扑腾一下跪在纪殊面前,拖着哭腔道:“夫人,是奴婢该死,将军英明神武,丰功伟岸,奴婢敬慕已久是不错,但这天下百姓,谁不敬慕将军?可谅我一百个雄心豹子胆,也断不敢肖想不该想的东西……夫人,奴婢伺候您身边多年,一片忠心耿耿,您是看在眼里的啊……”
碧海冷笑一声:“你现在知道自己是个奴婢了?”
“行了,都闭嘴吧,”纪殊闭了闭眼,喝斥了一声,停顿良久,像是全身精气蓦地被榨干一般,无力道:“你们俩……都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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