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纪殊醒来的时候,窗外正下着大雨。目光越过窗棂,天地乌泱泱雾蒙蒙一片,分不清是何时何分,似清晨亦似黄昏。
蓝桥坐在一旁守着,见纪殊醒来,立马上前扶着他起身,又端来了一杯水让他润润喉。纪殊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想张口说话,却先哑着嗓子咳了好一阵。蓝桥轻轻替纪殊拍背,意会他的眼神,轻声道:“今儿是七月初九,二爷要出去一趟,说您身子还未将养好,便让您在家里好好休息。”
七月初九是阮姑娘的生辰,二爷要去的地方自不必说。纪殊默了默,觉得鼻尖有些许酸涩,但仍是平和地问了一句:“他出门多久了?”
“没多久,老夫人屋里的茹芳姐姐过来知会了一声,说是老夫人找二爷聊两句话,我估摸这会儿二爷应该还没出门呢。”蓝桥道。
纪殊听完,扶着腰艰难起身便想要下床。蓝桥急忙拦住了:“二夫人这是要去哪?您身子还未爽利,二爷让您再卧床安养为好。”
纪殊心中听着总不是滋味,但也只无奈一笑,道:“我好多了。”
蓝桥到底拗不过纪殊,还是搀着他去找万嵎了。行到谢夫人房前,大丫头茹芳又说道二爷约莫一刻钟前便走了,老夫人在屋里休憩,吩咐下人无事不可打扰,纪殊和蓝桥兜转一圈又只好回到院中。
到了天擦黑的光景,忽然有人进到了南院。纪殊此时正坐在亭子里自己同自己对弈,琢磨棋局,再者平日也不常有人敢贸贸然闯进万二爷的院子,这个不速之客着实是把纪殊吓了一跳。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万家的小女儿万巍巍。这小姑娘正值二八韶华,一双扑闪明亮的大眼睛直直正视着纪殊,话语间是不加城府算计的单纯:“今个儿是怡棠姐的生辰,二嫂没跟着二哥一块儿去姨妈那边吗?”
纪殊很快从石凳上站起身,勉力撑着酸软的腰,颇有些窘迫道:“我今日醒来,你二哥就已经走了。他让我在家里待着。”
话一出口,纪殊心中又是一阵后悔。或许是他最近思虑过甚,抑或是病了一场过后整个人也跟着钝了不少,纪殊总觉得自己口拙舌笨,说过的话都觉得纰漏重重,平日无事便反反复复拿来回想、咀嚼,饶是一层味道也让他悟出个十层来,接着又为自己的愚钝羞悔得暗自捶胸顿足。
眼下也是这般,万巍巍的话听在耳中是再单纯不过的礼问,纪殊却觉得她是在暗讽自己如小女子一般捕风捉影、吃那坛子莫须有的醋,便变得左支右绌地窘迫起来;他说万嵎让自己在家中待着,说得幽怨连连,仿佛确实在控诉万嵎支开他是为了与阮怡棠“私会”,可万嵎的本意不过是让他安心在家休养,于是纪殊很快又觉得自己有失风态。
“我现在打算去姨妈那边给怡棠姐过生辰,原先也是要和二哥白日里去的,可凤阑轩拖三拖四才将我给怡棠姐预先做的袄子送来,便只好等到现在。”万巍巍似乎并不明了他七窍玲珑心中那些弯弯绕绕,仍是很单纯自顾自说着:“二嫂,你现在身子好些了没?方便动身吗?我想着怡棠姐平日好友也并不多,你去给她过生辰,她定然也是欢喜的。”
“噢,”纪殊仍在为自己的口拙舌笨出着神,听到万巍巍问他,自己也为方才的误解稍有些愧怍,便应她道:“我同你去吧。”
蓝桥听纪殊这么说,便拉了拉他的衣角,但万巍巍已经眉眼舒展地笑起来,道:“马车已经备好在大门了,我们快走吧。”
从万府到阮家并不算很远,但需得穿过城中闹市,他们又在路上耽搁了许久。纪殊差蓝桥撩起帷帐问车夫怎么一回事,车夫回过头来,说是恰巧碰上某某亲王还是某某高官从安慈庙返程,阵仗非凡;加之一些小老百姓就喜好看这些繁华热闹,街上便堵得水泄不通。
几人在马车中等得无聊,纪殊滞留在车壁绣画的目光不知不觉便滑到了万巍巍脸上。万巍巍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毕竟姑嫂二人并不算熟稔。她倒觉得纪殊也并没有在看自己,似乎在神游天外地发着呆罢了,便轻声问:“二嫂,你看什么呢?”
纪殊被唤回了神,眨眨眼,抿唇一笑,方缓缓道:“你长得像大哥多一些,跟你二哥并不太像。”万嵎的眉眼与万长山相像,是凌厉的,藏着锋芒毕露的剑气,若是懂命数的道人见了,定是要夸赞他一番——生而有横刀立马、封狼居胥的大将之貌。而万崐和万巍巍眉眼更舒展滑润,是中庸秀气的,一看便知与谢夫人同出一道。
万巍巍倒是笑了,只当纪殊是在夸她,打趣儿道:“二哥他长得凶,是吧?”
好不容易到了阮家,晚宴差不多已经吃得七零八落,只剩家仆们在收拾杯盘狼藉的残局了。阮家的人不太认得纪殊,面儿生,态度便冷淡疏离一些,对万巍巍倒是一等一的亲切,老辈小辈都顶爱万家这个水灵的小丫头,拉到身侧来便是嘘寒问暖。纪殊站在人群热闹的外侧,手指攥着衣袂又放开,攥紧了再放开,忽然他有些后悔,一个多时辰前,若是万巍巍不曾经过南院邀他一道来阮家就好了。只有他是不速之客。
阮父又让膳房重新做了几道菜,陪着两人用了一
', ' ')('会儿晚膳。万巍巍一上来定是要找阮怡棠的,她们表姐妹二人几乎好得无话不谈:“姨父,怡棠姐呢?她今晚可是寿星,怎么不见人影?”
阮父道:“也没看见你二哥,想来两人应该是一块散步消食去了。最近怡棠不知上哪捣鼓来两坛稀奇的花草,置在了大园边儿上。”
万巍巍笑道:“真的?那我要看。”
阮姨妈便慈爱地给她碗中布菜:“吃完再去。花花草草而已,没有吃饭要紧的。”
纪殊吃了没两口便推却说胃口不好,到院中透气。旁人并没有怎么挽留。蓝桥一语不发跟在他身后,二人都是头一次来阮家,但京城府苑东南西北布局大同小异,他自顾自往应该是阮父口中说的大园子走去。
说是推辞,但他确实也觉得小腹沉沉地坠着,胸闷得紧,总觉得有一口气似铜墙铁壁般,密不透风地堵在嗓子眼下边儿。或许是发烧仍未好全,还有些不清醒。出来吹吹风也是好的,免得再口拙舌笨,说了错话,丢人现眼。
走没两步,身后倒有人追了上来,纪殊回头一看,竟然是阮荣。他站定了步子,想起先前阮荣那般轻浮无赖的纨绔作风,心中是有些怕的。阮荣见他停了,亦跟着他停在三步之遥的地方,脸上的表情说不清道不明,似有讥诮,又有怜悯。
阮家毕竟不如大门大户那般讲究排场,自游廊去往花园的小径上只有两三盏粗油布糊的灯笼,光昏昏地晕在人脸上,万物皆变得诡谲难测。二人对视片刻,还是阮荣先开口了:“二嫂,还记得我吗?”
纪殊一语不发,只是警惕地与之对视着,阮荣见他这般,又开口道:“他们不在园子里。”
“你如何知道?”纪殊长长吸了口气,戒备道:“方才你不过也是从正堂过来的。”
阮荣“哼”了一声,脸上换成了一幅十成十的纨绔子弟的面貌,笑得轻浮狎昵,声音亦压低了些许,夜色中陡然增添几分暧昧:“我如何知道?好,我告诉你,上回我们去万府,除了带庆贺生辰的邀帖去给二表哥,还给他带了一样好东西。你猜,是什么好东西?”
纪殊垂了垂眼,静默不语。许是他挺着个大肚子的缘故,单薄的身板立在小园幽径上,看上去竟有些楚楚可怜。阮荣本怀着一股子坐等好戏的傲视与嘲弄,却不知怎的,心中泛着异样的情愫,语调缓和轻柔了许多,挑衅离间的话说出口,倒像是在示以怜悯:“我娘从一云游九州的道人那儿得了一种奇药,唤作‘瞒天欢’。都道榫卯若已合一,既为天意之许,便不能再同旁人有肌肤之亲——这瞒天欢,顾名思义,正是瞒天过海,与人同欢的奇药,服用后有十二时辰的效用,不受榫卯之道禁锢,欢合随意……”
“那又如何……?”纪殊紧紧抿着唇,忽然间耳中嗡鸣阵阵,胸腔心口处如有巨石横冲直撞,钝痛如浪潮般一波没过一波。情愿也好,无奈也罢,他还以为榫卯合一能将万嵎从此绑在自己身边,却未想过还有瞒天欢这等奇药的存在。
阮荣眼中有些许疑惑,似乎是不知他在自欺欺人还是真的不知万嵎的愿想,思忖了片刻只觉得纪殊是被蒙在鼓里的,便心生不忍,全盘交付道:“你真不知晓?先前二表哥不愿娶我姐进门,只是因为与你结契合一,他不愿让我姐独守空房罢了。如今有了瞒天欢,还需考虑这等不成问题的小事吗?”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