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十多年了,我竟忘记了去品尝这所谓的生活。
过往像海水冲上岸又迅速的抽离,我什么都没抓住。我说,不知道,我大概忘了去感觉。
她把烟头掐熄了,眼里有一点恬淡的明亮。
“往后都这么过下去就好。”
“我养你这么大又不是为了让你按照我的方式活,也不是让你替我实现什么心愿,更不是掺和属于你自己的人生,到头来让你恨我。”她说。
“那是为什么?”
“傻啊。”她临睡前拧了我的脸,笑得脑袋一摇一晃,“我乐意呗。”
离比赛的日子越来越近,要我装作无事、心如止水的在学校学习根本不可能,我又不是乔馨心。
但口头上已经答应过了夏皆就算玩音乐也不可以耽误学习,我不能对她食言,所以一直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按捺着,尽管在数学课上写歌词的恶习积蓄已久,怕是改不过来了。
而这段时间唯一让我闹心的就是乐筱雅。
可能也怪我打性格里就缺乏对感情的认知部分,对一些事情的直觉和悟性都愚钝得厉害,导致我常常不知该如何分析处理她的行为,比如趁我课间离开时在我课桌上放苏打水、巧克力、各种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比如在小组发作业的时候夹带私货,再比如对我的课余生活产生了空前绝后的兴趣。受到这样的关注简直让我手足无措,以前不在一个班还好说,这回是同在一个屋檐下也逼得我不得不避开她了。
这是第三次我在放学时拒绝她跟我一起去酒吧。她好像很想加入我们的三人世界,然而我们仨的相处模式在长年的磨合中已经达到了一种外人难以介入的平衡,主要是我们仨各有各的事情做,不是通俗意义上的玩儿,没有办法带她一起。
初夏时节雨水充沛,夜雨朦朦生意清淡,八点多乔馨心和李谦蓝走了,何胖子干脆直接关了店,留出空间让我在里面排练。
经过商讨决定,我的参赛曲目选了较为冷门、但我唱得滚瓜烂熟,有十成十的把握现场不会出岔子的歌。毕竟对正规比赛的选曲而言,使人惊艳固然重要,还是要以稳妥为先。
这个问题在商讨的过程中我跟何胖子还正经八百的辩论了一番,因为这边的地下说唱几乎是清一色的poprap和dirtytalk,我唱个爵士绝对分分钟变异端,谁能保证听众就买账?
何胖子轻蔑地哼了一声,言语间无不展现出他在禽兽界过人的智慧,他说,这样你才有机会杀出重围你知道么?你这回搏得就是个独一份儿。你想想,人家都唱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时候你唱千年等一回,这说明什么?
我愣了一下,说,这说明……这说明我脑子有病啊。
他抬手就崩我脑门儿,跟崩熟透的西瓜似的,嘴里训斥着,妈的,你没有辨识度怎么让听众记住你?倒霉孩子上台的时候嘴皮子怎么没这么溜儿呢,看头一回给你怂的……
我们俩正扯得来劲,没留意门外站着个姑娘。
映着没彻底黑下去的天色,我背着光眯眼看过去,吃了一惊。
“乐……乐筱雅?”
第32章
“你怎么。”
前一秒还在跟何胖子插科打诨,后一秒所有表情都从我脸上褪了个干净。她在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我想我这时看上去一定很张皇,像是做错事被抓了现行。“你在这儿干什么?”
可我们谁都没做错事,这只是被我分开的两种生活发生了偶然的交错。
我回头看了何故一眼,想把乐筱雅带到屋里来,她的衣袖被雨淋湿了,在我走近时一把拉住了我。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包括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如何找到这里来,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可我也不想知道。
“我知道我跟着你是不对的……可我想来找你……”
她仰头看着我,眼神一点点下沉,悬在我看不见的位置,最后哭出了声。
我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她因为抽噎而不断耸动的肩膀上,她的手仍攥着我的衣角,使了不小的力气,我没推开。我可能不应该推开。
“……你连说都不让我说……”
“我是真的一直喜欢你,想要好好对你说出来,而不是被起哄……你说过不要紧……”
“但我想错了,是你根本就不想听。”
我伸手拉上她头顶的兜帽。
“因为我听了也不会怎么样的,”我说,“不会有任何改变,所以没有意义。”
这是我们最靠近的一次,也不会有比这更近的了。我第一次在这样的距离下接触到“感情”,来自我以外的另一个生命,它是体温,是电波,是孤单的星球,是无数次开口却又生生吞下的苦涩,是没有结局的故事,自始至终都是独角戏。
这天晚上我注定没法再唱下去,即便周五时间极其宝贵,只好跟被迫观望了全程的何故作别,约好了明天的排练计划,冒着小雨把乐筱雅送了回去。
那时天色早已暗下来,雨水温凉,我跟她走了一路,走到雨停,谁都不言语。
到了她家楼下,我不方便上去,就在楼道门口等她把衣服还给我。
她这才说,我想我开始讨厌你了。
我说哦。
她一怔,你就这种反应?
我笑,你喜不喜欢都跟我没关系了,那么讨厌也是。
她站在高一层的台阶上,眨眼时盛了满眼细碎的灯光,然后笑起来。
她说夏息你知道么,我从第一次见你时就陷入了那种……一样白痴的幻想。女生都是相信缘分的,我猜男生可能不信吧,反正我是为了你才信的。这下你明不明白了,它对于我的意义?
我那时除了觉得你长得好看以外,还有什么呢,你看不见你身上其实有很多吸引人的气质,就……挺帅的吧,和别的男生不一样,每天油头粉面、还爱开低级玩笑。你一个人塞着耳机坐在那儿的样子就好看。
可是决定喜欢上一个人原因不会那么简单——好吧,也可能比这更简单。重要的是,现在我知道了结果,所以我不怕说出来了,再也不怕了。
你看我在你面前什么都不敢说,因为我担心说错什么会被你讨厌,这种感觉挺不好受的。特别是我喜欢的人一点儿都不聪明,不管我给了他什么,不知道回应我,也不知道吊着我。也许我该谢谢你,连让我走进你世界的机会都没给。
你看,我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想着这么多事情,你全都不知道。你也不想知道。
……
她声音有一丝哭泣过后的微哑,像是瓷器表面细小的裂痕。拨了拨前额的头发,她接着说,明天我就不喜欢你了,你说句话吧,我好死心。
——容不得我消化完前面那些话,就感觉仿佛自己手里被人塞了一把上了膛的枪。
我说,对不起,但是你今天很漂亮。
她看了我一会儿,猛地按着我的肩膀把我往外推,说,你走吧,我再喜欢十分钟。就十分钟。
我便不再看她,转身在她的目光里走远了。
雨后空气凝静,我走在夜里无人的大马路上,想了许多事,发生过的和可能会发生的。
最后深吸了一大口气,迈开腿跑起来。
我一步都没歇就那么跑回了家,走进门了才想起来今天夏皆和她们店里几个朋友去吃饭了,晚上估计还要去唱歌,她早上出门的时候告诉过我,我差点忘了。
家里没人,厨房外面的吧台上放着两袋咖啡豆,从远处看黑乎乎的两团,网兜上扎着丝带,还贴了不同品种的标签,一袋叫曼特宁,一袋叫山度士。
我倒了杯冰牛奶,端着杯子回到卧室,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没用过几次的手机,等待开机的过程中喝了两口,从食道一路凉到了胃里,我舒爽的叹了口气。
这手机我买了不到一个月,起因是之前的随身听坏掉了,正好我又缺个手机,要不了太贵,功能也不需要太齐全,平时接打电话、发个短信还能听歌就行。
去学校的时候我也不怎么拿出来玩,号码存了没几个,都是身边亲近的熟人,最常给我发短信的是话费提醒。我拿着它翻来覆去的玩儿了半天,从歌词本里抽出一张便签纸,输了抄在上面的号码——哪怕我早就背下来了。
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三天后晚上八点,你会来黑礁19号听我唱歌么?
奇怪的是,这次我好像轻轻松松的就说出了想说的,可能归功于那杯冰牛奶的镇定作用。我在屋子正中间站了一会儿,原地蹦了两下,短信就发回来了。
其实发出去的那一瞬间我做好了会发错人的准备。
可他不会骗我的。
他回了一个字,好。
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扑到床上的时候才敢笑出来。
第33章
周二傍晚,我和李谦蓝、乔馨心一起翘掉了晚自习。
因为三个人同时请假实在太像团伙作案了,我们干脆省略了这个繁琐的步骤,直接跑。
决定要逃课的时候我还屡次向乔馨心确认,学霸女神,你这是要加入坏学生的行列了吗?
她背着吉他混杂在学生里看着有点儿显眼,闻言从身后挤了挤我,低声说,快走。
李谦蓝一声不吭的时候倒是正经得很,逃课都逃得特别风度翩翩。
我们三个跟做贼一样混进了放学的初中部里,被初中生们夹着稀里哗啦的涌出了校门。
今晚就要登台比赛了。
只一想到这个事实就让我胳膊上汗毛都立起来了,但凡体毛再旺盛点儿,坐在粥店的刚开的空调下面,那就是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么隆重的事儿,之前本应该吃个大餐什么的,我们却还是选了最喜欢的海鲜粥,而且听何胖子说开嗓之前不能吃太油腻的,免得影响发挥,粥这种口感温和无刺激的食物正合适。
两分钟前他还发短信来说,已经在酒吧等着我们了,一小时后一起出发去黑礁19号。
我又开始紧张了。
明明李谦蓝拿乐筱雅那个事儿挤兑我的时候还没这么绷的。喝进嘴里的粥还是和往常一样好喝,米粒煮得又软又糯,海鲜的咸香都融进去,我却一点儿滋味都没咂摸出来。
“你就那么不喜欢人家啊?”李谦蓝还在对面叼着一条螃蟹腿数落我,“至于让人家一路跟到酒吧拽着你哭么。”
“夏息我这些年一直觉得你……怎么说呢,在这方面尤其的冷感,”他皱着眉毛,好像被烫了舌头,“不是你活不活泼爱不爱说话这方面,这是性格,你就是对男女关系好像没什么概念。”
“是啊,我不喜欢女的嘛。”我说。
“啊?”饭店里太热闹,他俩都没听清。
“我说,我不喜欢的人,也没有非要表示出喜欢的必要。”我把空碗往前面一推,伸出两根手指指着自己的眼睛,“谦蓝你跟馨心在我眼里是一个物种,懂么。”
乔馨心被噎了一下,用手里的纸巾掩住嘴。可能我突然把她跟男人这种五大三粗一身毛的物种划为同一阵营,让她有点难以接受。
“而且有我妈那么个绝世美女天天在眼前晃,我真未必看得上咱们班那些小姑娘。”
说完这句话,我看他俩手里都提着东西,就顺便去柜台把钱结了。等找零的过程中他们已经吃好了走过来,李谦蓝在后面拎着我的书包,附和道,“也是。”
“这么说你喜欢年纪偏大点儿的啊。”
我想了想,似乎是挺有道理的。
“嗯。”
到了酒吧刚过六点半,何故看上去在那儿坐了好一会儿了,盛在小茶杯里的观赏盆栽被他亵玩得有点蔫儿,三个人扯开凳子往他面前一坐,他歪头看看,冲我们推过来三小杯酒。
我们仨都一愣。
店里最小号的杯子,女孩子也能一口喝掉,并且玻璃杯口抹了一小撮细盐,这种喝法我不陌生。
见我们都等着他的下文,他摆摆手,“酒壮怂人胆,喝。”
这句话正中我的死穴。我顺着他的手看了眼时间,心一横,端起杯子一仰头灌下去,喉咙倒是没太大感觉,酒一滑到胃里,便从一个中心点呈辐射状向周围蔓延,体温也跟着向上攀升,可又不到火烧火燎的地步,不难受,有点飘忽的舒服。
效果拔群。
那两人喝完的反应也跟我差不多,我可亲可敬的老师何故先生豪迈的站起来,搂着我们三个的肩膀往外走,吼了一声,“征服星辰大海去吧!”
我莫名其妙的被他喊得热血沸腾。
他开车带我们去黑礁19号,这次比赛的场地,就位于夏皆打断我的腿也不让我去的红灯区。
我坐在后座把耳机塞上,选了一首旋律最风骚的歌,小号声一吹起来,我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压制不住。
热。
兴奋。
嚣张。
坐在另一边的乔馨心把校服外套脱了,里面是一件黑色t恤,有点腰身的款式,平时根本没见她穿过,这样一看她身材出人意料的好,瘦而不柴,有种骨肉匀停的味道。
下面是短裤和马丁靴,她脱了衣服把吉他放在腿上,解开了在学校里规规矩矩的马尾辫,黑发像泼墨似的散落下来。我对她比了比拇指,“好看。”
“你刚还把我当男人。”她耿耿于怀。
“……我收回。”
李谦蓝还在副驾驶临时抱何故的佛脚,“何老师……我好像忘了混音器怎么用了……”
“那你现在跳车吧!”何故握着方向盘吼回去,“爸爸脸大也不够你丢的!”
我闭上眼睛听了一会儿歌,那驱不散的燥热还没下降的意思,偶尔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窗外,七点多的天色泛着浓烈的酒红,搭配着耳机里的爵士钢琴,有种让人沉醉的美妙。
下车的时候,李谦蓝说我走路姿势都变了,每迈一脚都带着拍子。
我对他笑,即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往嘴里塞了个泡泡糖,动手把帽檐转到后脑勺,顿时就有一道光掠过我眼前,和第一次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只有我不是那时的我了。
第34章
离开场还有半个小时,门口的车位已经停满了,就我们停好车往入口处走的工夫,何胖子在出来进去的过道上碰见了他要约见的人。
“哎!”一个瘦瘦高高单眼皮的年轻男人叫住他,朝我们这边招手,“活捉内胖子嘿!”
一旁人挺多的,我们都站住了,何故看清了那个人的脸之后,也笑着喊回去,“丫没完了还,信不信我一腚坐死你?”
那单眼皮和他背着乐器的伙伴们走上来跟何故一个熊抱,肋排和五花肉的实力对决。
“我介绍一下啊,”他拉着那几个人跟我们打招呼,“这是我之前乐队的,今天本来是看比赛的,听说我徒弟要上台需要伴奏,还是个漂亮小姑娘,就屁颠儿屁颠儿的过来了。”
“滚你丫的。”单眼皮捅了他一肘子,对着我们的时候就换了挺正经的表情,“我们听胖子说收徒弟的时候哎哟内得瑟的,我们轮流挤兑他好几顿呢,都不是外人哈,甭客气。”
“谢谢哥。”乔馨心脸上难得有些笑容,语气真挚的跟那几个人道谢。“请多指教。”
何故这一趟来的目的也包括在内——他被我们软磨硬泡,撒泼打滚之流的招式都用上了,终于答应做吉他手给乔馨心伴奏。
起初他是拒绝的。“说了金盆洗手就不要让我坏了江湖规矩!”
可他刀子嘴豆腐心的本质已经被我们几个摸得一清二楚,可能怪我和李谦蓝两个同性没什么杀伤力,最后乔馨心亲自出马,像她第一次跟何故认识的时候那样,两只手搭着吧台探出脑袋,表情还是一贯的凉薄,像被人遗弃在路边抓着纸箱子的猫一样,轻轻喊了声,“何老师。”
何故立马跪了。不带一点儿犹豫的。“够了够了够了我帮你找人。”
他的朋友们跟他气质相似,凭我观察到的,哪怕穿着打扮小有差别,但一眼瞅过去就是一路人。不像是普遍印象里的摇滚青年那么叛逆,愤世嫉俗,虽然言谈粗俗还动不动就蹦脏话,但是看上去都不像坏人。
周围大部分都是他们这样的人。有些看行头儿就专业得甩我们三个穷学生好几条街,有些三五作伴的美女,不知道是来唱歌还是来看比赛的,穿着露腰的t恤和热裤,身材火辣,人堆里吸睛得要命,连我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也有跟我一样玩说唱的,外形很富有代表性,纹身黑超金链子,走路自带背景音乐。
我还心不在焉的在各色人物中寻找我在等的那位。
是不是该打个电话问他一下?
可是没等我去裤兜里摸手机,何故就一边在那头跟人说着话一边拨拉着我的脑袋,把我们三个寒碜的未成年人推进了酒吧入口,一条通往地下室的长走廊。
“你找谁呢?”
不愧是李谦蓝,这些年知根知底,连我精心掩饰的小动作都发觉了,乔馨心听见也转过头来,问我:“你是不是约了其他人?”
“……嗯。”我说,“一个朋友想来看我唱歌。”
“那可别演砸了,”李谦蓝的手摁在我后背上搓了搓,“吓你呢。”
我知道他也没多轻松。因为曲子选的冷门,现场让dj混音不一定出得来效果,还不如我们自己带着御用dj。前些日子他跟我一起排练了几次,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就看临场发挥如何。
七点五十,我和乔馨心依次向后台递交了参赛许可,然后分组抓阄决定出场顺序,我刚把写着十三号的纸条递给工作人员,就在队伍里发现了几个稀有的同龄人,不过都是乔馨心那个组和民谣组的,一个朋克少年和一个打扮清纯的姑娘,他们拉着手,这样的组合看起来很奇妙。
接着我们就跟其他人一起到了舞台前方的场地,这里的空间开阔,能顶四个“破晓”那么大,容纳几百人不成问题。我们三个走在前面,何故跟他乐队的老朋友们很久没见过了,走在后面东拉西扯的叙旧,时不时还能听见单眼皮的笑声。
就在我还考虑着要不要给宫隽夜打个电话的时候,手机自己响了起来,是短信铃声。
我一下子激动了,心砰砰跳,直觉告诉我他肯定来了,说不定就在我不远处。
我把短信点开一看,只有四个字:看你右边。
我一心急又搞错了方向,先扭头向左边又一个猛回头,看到右手边来来往往的人群外,有个玩儿手机的男人靠墙站着,头顶的灯光是冰蓝色,我无法确认他的脸,可我知道那就是他。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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