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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mix(混音人生)作者:孙黯少年黯

第22节

小姑娘坐在我原先的位置上,怀里抱着挤变形的纸袋,不停地和夏皆道谢,不多时仰起脸来看我,挂在颊上的泪痕都被擦干,声音细若蚊蝇地说了句:“谢谢哥哥。”

我拿回自己的东西,在她身边的空位坐下。

她跟我们是同一站下,路上还和夏皆闲聊了两句,我没注意内容,但听得出是个非常懂礼貌的女孩儿。下了地铁,她在临走前又一次郑重的说过谢谢,夏皆关照了一句“以后要注意安全”,她就背着书包从反方向出了站。

“好了,走吧。”

夏皆空着两只手甩来甩去,话语中也透着轻快:“做点好事也算给小宝宝积德了……”

她挽住我的手臂要拉我上扶梯,我站着没动。

“妈。”

她收起笑容看我,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严肃,甚至还带有一丝责备。

“你在开口前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我不在场,那个男的动粗你该怎么办。”

她不以为然:“我又不是死的,不会还手……”

“现在跟以前能一样吗?”

脑海里一旦回放那个男人用手包砸向她的画面,只觉得她神经大条得让人痛恨,情绪一激动,我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辞,“你不是十年前还能跟人硬碰硬的岁数了!多少顾及一下肚子里的孩子啊,万一,我说万一,那个男的是个疯子,碰你一下推你一把的,我就算弄死他能顶用么?”

她眼里的光暗淡下来,还想同我争辩:“那这件事我做错了吗?”

“这件事没错。”

我吸了一口气,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主动软化了口吻,“……但你得分时机,事也有可行和不可行。”

——“你要真是一辈子都不能唱歌,拿他们的命也没用处”,我总算能设身处地的理解宫隽夜这句话,有时谨慎不代表胆怯,不追究也不代表不在乎,而是因为并非任何牺牲都能做等价代换,有些人是赔不起的。

多少都赔不起。

我能感觉到我话说重了,事情或许严重不到那种地步,但经不起细想,凡事都有始料未及。我不是那种心大的人,遇上这种事能不后怕,我又没有宫隽夜那样的资本和手腕,足以对每一次失去负责。

其实连他都不能。

地铁站的人流渐渐稀疏,就剩我和夏皆还留在站台上,这一刻我们仿佛身份互换,她像个闯了祸的孩子一样低着头挨我的训斥,出于理亏不能还口,而我则是那个凶悍霸蛮的家长,不去体谅她丝毫的委屈。

她突然笑了。眼角挤出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细纹,是那种大人上了年纪开始依赖子女、带一点讨好和求全的笑。

“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原谅我吧。”

风声落定,我才听见她说:“……宝宝真的长大了。”

我一时怔忡。

心脏就像一颗早熟的果实,榨出些许酸涩的汁水来。

我问宫隽夜,我是不是挺奇怪的。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幸福,却又害怕她不再需要我。过惯了相依为命的日子,我把她看作我必须强大起来的理由,只有成为她的堡垒,我的成长才有意义。

只有这样才能偿还她这些年抚育我的恩情。

可恩情又怎是能偿还得清的。

我将自己置于这样两难的境地,一方面是早知未来会离她而去的坦然,让我不必把她的梦想加之于身,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另一方面是难以割舍的眷恋,像飞出巢穴的鸟振翅时也忍不住几番回望。或许每个孩子都像我一样矛盾的生活,但我又和他们不一样。

宫隽夜说,所以人才需要一个伴儿啊。

——只是在周靖阳当着咖啡店里所有人的面掏出一枚钻戒的时候,欢呼和尖叫声几乎掀翻屋顶,夏皆还站在柜台里,不小心弄洒了一杯牛奶。

她说,你傻了!干什么啊!不是说好先见你父母的吗!?

他似乎完全没经过事先准备,这样莽撞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讲话磕磕绊绊,但依然坚持把它说清楚:“因为……再拖下去婚纱就不合身了。”

我突然觉得房间这么小,我站在哪里都多余。

第125章

周靖阳向夏皆求了婚。

没有熟读背诵的感人台词,没有出手阔绰的聘礼,没有精心编排的浪漫场景,这只是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春日午后,阳光和煦而珍贵,店门口的石头台阶上栖落着几只麻雀——得知它们不惧行人经常出现在这里之后,夏皆每天都命令我去投喂一把米,不多,也不麻烦——一切都安宁,和睦,预示着我们的生活历经波折也会重归平静,一如她的祈愿中那样。

然后这个男人推门而入,出现在她面前,他喘着气,如同跋山涉水,走了千万里的路。

他们之间的时间像那杯洒了的牛奶一样一点一滴流逝,全世界的闪光都凝聚在那枚小小的钻戒上,她一时间呆住了,手都忘记伸出来,让男人白白捏着那枚戒指空等了半分钟。

这样的等待把他的心都悬起来,困窘地皱起脸,误以为自己缺少了关键步骤:“我是不是应该……跪下。”

“喂!”

最后我看不下去了,用纸巾把夏皆洒上牛奶的手擦干净,递了上去。

店里那些聊天的拍照的喝奶茶的女孩子都开始尖叫,还有从二楼跑下来看热闹的。

我给宫隽夜发了条短信,只有两个字:成了。

我就要看着她嫁人了。

后来夏皆还是跟着周靖阳去了他家,拜见两位年迈的父母,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们把我也带去了,还留在家里吃了顿饭。周家父母得知我的存在,并没有把我当做那两人婚姻的包袱(要知道多少男方家庭都对带儿子的女方避之不及),听说夏皆从十九岁起就含辛茹苦抚养我这个弃儿,还夸赞了她的善良和责任心。

老两口都是读书人,一生从事文化研究,但不因此显得清高,反而非常的明事理,谈吐极有修养,看人的眼神都宽容敦厚,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周靖阳身上稳重、值得托付的气质。

我从小就没有祖辈,不怎么会讨老人家的喜欢,去周家做客也只是尽可能表现得温顺听话,像那种“每个长辈都喜爱”的好孩子,倒茶用双手接,饭桌上不玩儿手机,问我今年多大在哪里念书就老老实实回答,临走时还要给我塞红包,说“今后就是一家人了”。

即便我们三个走在一起不太像一家人,夏皆大概没想过她还有组建家庭的一天,不怎么会处理他年龄尴尬的儿子和来晚了的丈夫的关系,事实上我俩根本用不着她费心。

“房子不是问题。”

我下定了决心和他说,“买新房是花冤枉钱,反正我在外面念书,你们俩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我有去处。”

他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那你跟少爷……要告诉她吗。”

“要。”这次我很笃定。

“好。”他沉吟着,“我会帮你给她做思想工作的。”

我知道他一定对介入了原本属于我的家庭这件事怀抱歉意,其实相反的,我很开心。“周叔叔真好。”

他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肩。

“说好了是一家人。”

婚期定在五月末,春末夏初,风和日暖的时候。月初我们去挑婚纱,因为我要做伴郎,需要一身搭配婚纱的白色西装,就和他们一同去了订制婚纱的工作室。

巧的是,还是以前宫隽夜带我来的那一家,拥有冷艳老板和甜美老板娘的裁缝铺。

店里格局没变,两人仍记得我,老板娘依旧带着甜美的笑靥接待我们,看样子已经和来过两次的夏皆周靖阳混熟了,端茶过来时还礼貌地询问了小宝宝的情况,又聊到婚纱刚做好的成衣,特意把腰和裙摆那里做大了一点,为了遮住她五个月的肚子。

衣柜这边,冷艳老板正寻找着适合我尺码的样衣,闻声挑高了细眉问我,“那是你妈妈?”

“嗯。”

“年轻漂亮,有福气。”

言简意赅的评论完,看起来也不打算八卦下去,她取了一身样衣给我换。我去试衣间把全套衣裤穿戴好,自己照了照镜子,刚走出来想让他们给予评价,手机忽然响了。

“我接下电话。”

我说了声不好意思就退到门外,一看来电显示,是塔塔打来的。

有一种直觉。

“哈喽,夏息息,是我。”

我用手戳了戳门上“来访请敲门”的木牌,说:“嗯,好久没联系。”

“是呀,不过你知道我忽然打电话给你肯定不是跟你借钱的对不对嘿嘿嘿。不管你现在在做什么,都放下手头的工作集中注意力听我说,这件事很重要。”

“这不到五月份了吗,风和日丽草长莺飞的季节,我们又要搞事了!这次的活动是面向你们这些去年申请成功的音乐人的,要求是——听好了,九月份之前如果能出一首完、全、原、创的新歌,网站会负责给你们做推广,还有安排直播采访的机会哦。”

“新歌是吧。”我站的角度能看见大门外来往的行人,街对面开来一辆眼熟的车,“完全原创的意思是指不可以翻唱不可以改编不可以混音是吗。”

“没错!本次的主题是创作型歌手,我觉得很适合你,你一定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好。”

“重申一遍截止日期,九月之前……”

一个人逆着光走进来,他的影子先一步笼罩住我,他好像不应该出现在这儿,又好像是个奇妙的意外。我仍握着电话,与电波另一端的人交谈,心思却完全牵在他扬起的嘴角上。

“三个月呢,你有充裕的时间,记住了,素材可以有但绝对不要有什么拼拼凑凑缝缝补补的内容,懂我的意思?”

“懂。”

他与我站在那扇闭紧的门前,它一旦敞开,我和他的秘密就将大白于众,可我无惧无畏,仿佛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待我放下电话,他的指尖划过我耸动的喉结,落在还没来得及扣好的衣领上,为我系上那两颗纽扣。

在一段漫长而柔软的沉默之后,我问他,好看么?

“好看。”

他说,“我简直想娶你。”

第126章

我说,娶啊,敢娶就敢嫁。

我也就现在有胆量说出这种话,有口无心,其实我对婚姻没有半点儿概念,图个嘴上痛快。他却好像当了真,虔心思考起这个问题来:“这可是你说的。”

“……你等等。”早知道不跟大龄儿童幼稚鬼开玩笑。

“我算算啊,”他眼睛往上瞧,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头算:“旧金山那边是给扯证的,还有我当年读书那个地方……”

“别自说自话啊爸爸。”我用拳头轻轻一撞他胸口,“再等一年,好歹让我攒够老婆本。”

“那不叫嫁妆么,到底谁娶谁。”

“闭嘴,都一样。”

话都不说了,俩人就那么脸对脸站着,谁也不提进去的事儿,挺奇怪的。

因为在外面的时候才是“我们俩”,进了这个门就不是了。

“你来这儿干什么?”我小声问他。

“不是来骚扰你的。”他戴戒指的那只手摸了摸鼻尖,“待会儿老周得跟我走,把工作交接的事儿办妥。我打算给他批五个月的假……正好到十月过完,连结婚带生孩子一步到位。”

我赞许地:“想得挺周到。”

他很谦虚:“你眼光好。”

“……”

这个同时往俩人脸上贴金的套路有点过于曲折,以至于我半天没有领会到其中的精神,他直接推门进去了。

“打扰了——”

见来的人是他,原本在镜子前帮夏皆整理头纱的周靖阳放下了手:“少爷。”

我从镜子里看到夏皆披上婚纱的模样,揉了揉眼睛。

——记得小时候老师布置关于母亲的作文,孩子们总会以妈妈的外貌开头,“我的妈妈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乌黑的长发扎成马尾”,我从不缺乏描述她的修辞,此时此刻却只觉得词穷,腹中空空,无以言表。

她转过身来,提起层层叠叠的蓬松裙摆和宫隽夜问好,“来啦。”

时至今日,他在她眼里已经不算是生人,早些年的可怕印象有所改观,再加上我失声那次他确实帮了大忙,也就被我妈视作同圈好友,丈夫的上司和儿子的“大哥”。

“刚才是谁打来的?”

“网站那边。”

“哦……你觉得怎么样?”

我回到她身边,和她站进同一面镜子里,调整手脚摆放的姿势,许久才说出一句,很美。

她问我,你说这身婚纱吗。

不,我是说你。

后来她试穿完毕,看腰围处显示仍有富余,叫她再过一个月穿起来也不必担心,她便由周靖阳陪着去里面的房间把婚纱换下来,我这边还得试个领结,不知是条纹的还是印花的搭配出来效果好,老板干脆拿了好几种让我挨个儿试过去,老板娘过来帮忙,她熟知每种领结的打法,这样节省时间。

就在这个猫一样姑娘用她娇柔的手指为我翻弄衣领时,我听见她的笑:“嗨呀,那家伙盯着你连眼睛都不舍得眨,我都看累了。”

我不回头也不看镜子,把我看中的那只领结交给她,放进丝带装饰的纸盒里打包。

“那你去休息,”我也笑,“我替你接着看。”

服装的事情敲定了,接下来还有来宾和场地等等问题需要解决。依他们俩的意思,婚礼没必要太繁琐,走个形式而已,大家见证过、然后痛痛快快的吃喝玩乐就行;邀请的人也不用太多,是双方关系最近的亲友,礼金更没要求,只要人肯来捧场就好。

我也认为这样很棒,亲自去通知了何故和费娜。两人得知此事的反应各不相同,相比同为女性感情细腻的费娜,何老师这位铁汉柔情的男子反应尤为激烈,他拿到那张我亲笔书写的请柬,想笑又不敢笑,用一种让人听了就想打他的语气说:“真敢当宫少老丈人啊,厉害了我的哥……”

没有司仪没有奏乐没有接亲游戏,场地直接安排在了一家露天的花园式餐厅,到时候把桌椅挪到室外,仪式就在草地上举行。

如此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个月,夏皆的婚礼如期而至。

那天我比闹钟起得还早,洗了澡修了眉毛,穿戴得当,提前两小时去餐厅等候客人。

不多久何故过来帮我的忙,接待了几个周靖阳的同事,也都是宫隽夜那边的人,多少都认得我,碰了面嘻嘻哈哈的打趣一阵,份子钱随得很厚。

费娜和栗子阿姨在给我妈化妆,宫隽夜和周靖阳开车去接人,赶到餐厅时已是中午十一点半。

十二点整,婚礼开始。

之前我们跟餐厅的工作人员商量好,对草地上一个白色的凉亭稍作布置,让新郎新娘在那里交换戒指,从餐厅大门到亭子之间的这条路就由我牵着夏皆走过去,直到把她的手交到台下的周靖阳手上。

“妈。”

我和她站在屋檐下,她挽着我的右手臂,我的左手搭在她手背上,隔着白色蕾丝手套抚摸她凸起而坚硬的指骨。

“你紧张吗。”

这次她没有回答我。

我想不管是什么东西,一旦人习惯了等待,在得到的时候都会双手颤抖吧。

当“结婚”这个念头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它就不再只是孤独时心理安慰,一个人逛家具城时的触景生情,或是面对他人出双入对时的自卑和赌气。她想要结婚。

她最擅长的洒脱仿佛陡然间丧失了使人信服的能力,变成了狼狈的出尔反尔。曾因为独立而骄傲,把情情爱爱看作辛苦生活中必须摒除的弱点,哪想得到未来会遇见一个让她宁愿违背誓言放弃原则的人。

其实谁会怪罪她的反悔?

“我愿意”是一句多么动听的话。

我牵着她的手,正如她曾牵着我的手,她把我交给苦尽甘来的漫漫人生,而我将把她交给一个托付终生的人。

直到那个男人的手取代我的手,我退后,怀里抱着她的捧花。初夏的天空一碧万顷,阳光透明得像琉璃,照得人睁不开眼,我远远的站在她身后处,幽蓝色的影子落在草地上,被风吹得飒飒轻响。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证婚人不是别人,正是周家父母,那段诗一样简短有力的誓词我一句都没记住,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交换戒指,相拥的身影被人群的欢呼和抛洒的花瓣所淹没,这的确是一场迟到了许多年的婚礼,幸运的是,他们依然得到了最好的祝福。

这就是结局。

我却无法阻止某种突如其来的悲伤痛击我的胸口,在香槟开瓶声中我滴酒未沾,如鲠在喉,抱着那束红得扎眼的花,难受到无以复加,转身拨开背后像鸽群一般聚拢在草地上的宾客,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其实我早该想到,终有一天我会失去她。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行了太几把困了,睡一觉起来再出柜吧

第127章

她似乎发觉到我的逃避,从举杯庆贺的宾客中喊了我一声,那声音像一朵小小的浪花,顷刻间便被海潮般的风抹平。和所有的快乐与祝福相比,我更希望她不要发现我——我为这份微不足道的矫情感到羞耻,它暴露了太多我至今不愿承认的软弱——在这个值得用一生去铭记的婚礼上。

可我等不了了。

我走向站在树下的男人。

我早就看见他,在我想要逃开的路上,他和我一样远离热闹,却不像个被冷落的人。他从来都不是被冷落的那个。他只是拥有一种本领,一种永远能够在我无处着落的时候、给我一个温暖的巢穴让我藏躲的本领,只有他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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