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衬衣是我熨的,香水是我挑的,手机里最后一个电话是昨晚拨给我的,我在懵懂年少时仰慕他,尝他抽过的烟,写关于他的歌,我仍记得他十九岁时的模样,又在他痛失双亲的那天与他邂逅一面,却背对他跑往相反的道路,兜兜转转许多年,终究回到那个没有听众的酒吧里,不可自拔的爱上了他。
他说我会给你一切,而你要挺直了腰杆好好的活。
他说好吧听你的,等你攒够钱了来娶我。
我陡然醒悟,我一秒都不能再浪费了。
“妈妈,很抱歉我现在才有勇气告诉你。”
我望着身披婚纱追赶来的女人,那把那束玫瑰塞进宫隽夜空出的臂弯里,绛红色的花瓣簌簌散落,我知道在西式婚礼上人人都想抢到这束花,因为新娘的花捧代表了爱情的赠与,接住它的人会受到爱神的眷顾。
我颤抖地抓紧他的手。
“这是我喜欢的人。”
也许是我抖得太厉害了,让他错将这份冲动解读成了不安,以为我渴求他的扶持,下意识的把我的手包裹在了掌心里。
夏皆睁大了眼睛。
“我想给他一个家。”
我设想过种种障碍,和有可能遭遇到的质问,甚至是打骂,在我还没有充分准备说出这被我掩盖了快两年的秘密的时候。然而当我在不计后果的冲动主导下说出了口,大脑放空如同飓风过境,思考跟上了本能的速度,弄明白自己告诉了她怎样的现实,整个人就被负罪感死死钉在地上,动都动不了。
我早不说晚不说,偏要这个属于她的好日子里给了她当头一棒,我他妈到底干了什么?
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低头看着她从裙摆下露出的白色软皮鞋,她的手用力攥住裙子上一簇簇的白纱,像是要把它们撕碎,目光飘忽地对上宫隽夜拉着我的手,我却不想松开。
无论如何都不想。
她说,已经很久了,对吗。
“是。”
宫隽夜代替我回答:“到下个月就两周年了。”
我看了一眼他沉静如水的脸,又回头去看夏皆。
“这样啊。”
她的手指放开了,好像丢掉什么让她烦恼的负担,嘴角弯曲的线条变了几变,最终化作一个朦胧而微酸的笑:“……挺好。”
所以呢?
我眼角的余光看见周靖阳走了过来,他身后是一脸欲言又止的何故,他或许猜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于是主动放弃了介入的话语权。我知道在所有旁观者里,他是看得最清的,他知道有些事儿外人插不了手,所以压根儿没试图去说服和纠正。
他能做的只有和周靖阳一块儿扶住夏皆的手臂,说,起风了,披件衣服吧。
她把他们都推开,问我,夏息,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吧。
我说我知道。
“我对得起自己的心。”
她怔了怔,接受了之后短暂的沉默。
“那就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将那画得精致的眉毛舒展开,双手合拢在胸前,肩膀耸动,就像开心地拍了一下手。
“希望你下次回来,能跟妈妈讲讲你们俩的事……”
我站不住了。
我想象不到她在刚刚那两句轻描淡写的话里吞咽了多少原本令她无法接受的内容,也想象不到这囿困我两年的心病能以这种方式被切除,过程很仓促,感受也不够真实,但我知道我不能继续站在这儿什么都不做,连再见都说不出口,拉起宫隽夜就要离开,他却反握住我,坚持说完最后一句。
“谢谢你。”
他的手指张开,复又包裹住我手掌的轮廓,微微欠身向她颔首,几乎是郑重而恳切的。
“新婚快乐。”
他把那束花带走了。
这场婚礼只有我们俩提前退出,出了餐厅是一片广场,阳光照耀着铁黑色的雕塑,浓绿色的树荫繁茂而安静,哪怕正午时分路人寥寥,我穿一身白他穿一身黑,手里还抱这么一大束玫瑰花,看着还是让人误会。
起初是我拉着他走,后来变成他拉着我,用跑的。
“去哪儿!”我在后面问他。
“不知道。”
我猜他也会这么说,所以心中没有丝毫迷惑。
“那就走吧。”
“你刚刚。”
我们穿过蛰伏在绿荫里的石板路,长椅上坐着几个闲谈和遛狗的人,午时的暖风熏得人快要睡去,他突然转过身来,我没防备,跑得满脸通红撞在他身上,五月的玫瑰挤到我下巴底下,扑鼻的幽香让我眩晕。
“跟我求婚了。”
他声音不大,周围却依然有人看了过来,我干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是啊,怎样。”
他大概没见过有人出柜都出得这么死皮赖脸的。
“你不答应我可回去上学了。”
我勇敢地翻出白眼,腰又被勒紧了一点,心跳得快吐出来了。
“……实在是太帅了。”
嘴里说着只可能出现在十六岁纯情少女口中的话,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突然被他勾住膝窝打横抱起,他的嘴唇隔着花瓣重重的亲了我一下。
“我又爱上你了。”
我要爆炸了。
“去买戒指吧。”
“都说不用了!你败家不败家!”
“结婚第一天就吼我,委屈。”
你他妈倒是先把我放下来啊!
“我居然被一个比我小十岁的孩子求婚,”他笑得停不下来,“完了高兴坏了……”
“出息……”
我顿时觉得七窍生烟,光天化日丢不起这个人,为了不让自己颜面扫地,急忙用花把脸挡住。
——妈妈,关于我和他的故事,我还有很多很多,可以讲给你听。
第128章
星期天傍晚我紧赶慢赶回了学校,路上手机没电了,到宿舍充上电开机一看,未接来电一栏早已被何故占满。八点时有外语系统一安排的晚自习,现在离预备铃还有一刻钟,我慌慌张张放下包,抄起充电电池和书本夹在腋下,又一次冲下宿舍楼。
我竟犹豫了一路要不要给何故回电话。
十有八九,他是来跟我说出柜这事儿的,关于后来夏皆的态度,或者站在师长的立场上把我教训一顿,我心里有数。但“出柜”就是个公开的举动,对事实本身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反正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知错但不能改。
到了教室我把书往座位上一放,一边拨号一边跑去走廊,找了个没人的墙角,那儿有个刚抽完烟的同班男生,我把手机贴在脸上和他点头,他冲我笑笑就回了班里。
“喂。”提示音响了一声就被人接起来,我强装镇静,实际心虚到死的开口:“何老师……”
“手机怎么这时候没电呢这完蛋孩子!”男人急吼吼地抄着一口京片子骂我:“我告儿你啊,今儿这事儿啊,算你走运。”
我屏住呼吸。
“你妈受刺激了,但不严重,好歹大喜的日子,她就一人儿坐那走神儿,我和老周一块儿劝才给劝回魂儿了,现在好了,我们正跟这儿一块儿收拾新房呢。”
“她……就没说别的?”
“没啊,”何故压低音量:“没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说要和宫少不共戴天的……我现在在阳台,听见娜娜在里屋劝她呢,甭担心。”
“起码啊,说明你喜欢男的这件事儿不超过她的心理预期,不至于不能接受,就是个时间问题。还有,对你瞒了两年都不肯告诉她这点儿,有怨气。”
他在那头像是“吧嗒”点了根烟,嘴里跟含着个茄子似的说,“依我看,你下回回来了好好儿认个错,这八字儿就能有一撇儿了。”
“太好了。”
我深感庆幸,松了一口气,“何老师我回去给你做半个月免费苦力。”
“嗨,瞧你这话说得——一个月,不还价。”
“……”死胖子你不是人。
听见上课铃响,我猛然想起还有要紧事没交代,快进着说完最后一句,“对了,暑假我要出新歌,你在那边帮我找个稍微宽敞点儿的录音棚,词我写好了,编曲啊和声的还得找你跟费娜姐帮忙,吉他贝斯鼓这些等谦蓝馨心他们俩回去了一块儿商量……免费苦力俩月,行吗?”
何故笑了:“嗬,就喜欢咱这爽快人。成,包在我身上。”
我踩着铃声进了教室,翻开上周五没做完的习题。
接下来的考试月我不敢分心,除了每周去社团活动室练歌以外都在复习,每天是都蹲在图书馆啃书读过。
等几门重要的考试平安度过,剩下一门口语一门体育的时候,我翻出压箱底的歌词,找到我至今最喜欢、甚至找不到合适的曲子来配它的一首歌,从头到尾又修改一遍,改得废寝忘食日夜颠倒。
室友们都对我背地里搞的这番事业颇有兴趣,得知我不仅要发歌还要上直播,纷纷夸奖我“夏息你小母牛不下崽儿牛逼坏了啊”,我十分感动,然后让他们都给我滚。
“你看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我伏在桌前查字典的时候,对铺的黎兴从床上翻下来,往我桌子上一坐:“等你直播那天我号召所有亲友去给你捧场啊,尤其小姑娘,好你这口儿的指不定怎么谢我。”
我还没说话,贺一凉肩膀上搭着条湿毛巾从浴室出来,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带起一阵香风:“恭喜你即将成为著名午夜色情男主播。”
“我们能做什么?”于灿从身后抱着我的肩膀,下巴颏支在我头顶嘿嘿嘿地笑:“当然是趁你出名之前把你睡了。”
真是令人如沐春风的同窗情谊。一不留神就同床了,想想就后怕。
这段时间夏皆没主动联系过我,让我只能通过周靖阳侧面打探她的近况,心情好不好,孕检的情况如何,低血糖还有没有复发,周靖阳也都一一如实相告。我想着,她心里还是有道坎儿没过得去,口头上一直不表态,是因为思想上还在消化;作为一个母亲,她宽恕了我,并且明白我那天的所做所言都是认真的,我是真心爱那个人,才敢于带他走到她面前,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站在我身边的身份。
更何况……我们俩已经默认了彼此的“婚姻”关系。
——行了。每当我想起他,脸上的表情总是不受控制,要做点儿别的什么事来掩护。我扭头看向窗外。
六月的黄昏暮色缱绻,是夏天。
我最喜欢夏天了。
今年暑假赶巧了,李谦蓝他们学校只比我们学校早放一天,乔馨心比他们还早两天,就多呆了一天等着他一起回来。
火车是下午三点准时到,中午我在学校吃了饭就搭上回市区的车,算上绕远去火车站的时间,刚好能接个站。
我在车上跟宫隽夜说,今天没法临幸你了,我得去接我朋友。
他怨妇一样的控诉我:“我都独守空房十好几天了,皇上开恩啊。”
“我尽快把手头的事情安排好,”我不在乎车厢里其他人的眼光,他们也听不见我说话的对象是男是女,“乖,听话。”
“……哦。”
果然他被顺了毛,老老实实挂了电话,但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在那头捶胸顿足恨不自强的模样。
到了火车站,出站口已经被接站的人堵得水泄不通,我不顾形象掀起衣服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一眼寻见那两人从门口出来,正四下张望,我把手举高了挥动。
“这边!”
乔馨心戴着顶男式帽子,只拖了一个拉杆箱,两个人大部分的行李都在李谦蓝身上,我立刻帮他分担了些,三人往地下停车场走,打车去酒吧找何故。
“我跟家里打过招呼了,陪你住在录音棚。”
坐进冷风吹拂的出租车里,他一左一右搂住我和乔馨心的肩膀:“好久没一起唱歌,哥哥我都等不及了。”
第129章
我做好了暑假整整两个月都泡在录音棚里的准备。
当天傍晚我们回了酒吧,在冒着气泡的冰啤酒和烤五花肉的孜然香味中,我向在场的所有人说明了我的计划:因为这次的新歌不比从前,选一首现有的曲子稍加改动,填上词就可以成为翻唱作品上传网络,众所周知,严格的来说,reix和其他任何形式的翻唱在没有拿到版权的情况下是不可以商用的,付费下载就算侵权,所以这次的编曲我要找齐负责钢琴贝斯爵士鼓的乐手,编曲采音和人声录制需要一步步进行,整个创作周期也会随之延长,因此我找何故帮我租了一处比较宽敞的录音棚,不像我家那个或者费娜的工作室,无论规模和设备都更专业、齐全,制作人我是请不起了,万幸我还有这么一帮靠得住的朋友,志趣相投又不求回报,他们从不对我说“不”。
毕竟一群人做音乐的快乐比高潮还让人愉悦——我们开玩笑时总爱这么说。
是的,钱没法比。
“你知道吗,那租场地给我的哥们儿怎么说。”何故又开了一瓶酒,瓶盖翘得老高,“‘这年头搞音乐不挣钱啊,我他妈不如去收租’,这下可遂了孙子的愿了。明儿我就带你们去看看地方,市中心,外边儿看着跟他妈危房似的,里边儿别有洞天。”
“多大啊,五百平吗……”
“臭小子,你怎么不去喝风呢,五百平起码得砸进去三百来万。”
“是啊,你别看我那工作室巴掌大的一块儿地方,也是我又赶场又兼职去做平模、一分一分赚来的,攒钱攒了好几年。”
“哇……”
热火朝天的大排档里,我们一群人夹在各路酒友的划拳和吆喝声中聊得情绪高涨,加上又是许久没见面,随便说点儿什么都开心。饭桌是最利谈事的场合,看似乱哄哄的扯着嗓子瞎喊,其实进度飞快,开吃前我对目标作了简单陈述,放下碗我就分配好了工作:“词我写好了,编曲我跟谦蓝商量……你还学过鼓,是吧?那么何老师贝斯,馨心钢琴,费娜姐录音,大家都没有异议的话,就这么定了。”
“嗯。”乔馨心给碍事的长发随手编了个麻花辫甩到背后,“需要和声的话,我们都可以。”
在座的唯一不会唱歌的李谦蓝非常苦涩的喝了口酒,“录完我直接给你出两版reix,从今往后你就是出了原曲自带reix的男人。”
“……有种被包养的感觉……”
“来来来干一杯!”费娜站起来示意大家举杯,她只穿了件黑色的背心,露出肚脐下面新添的刺青,“forraps”
“fordaydrea”
“fshortlife”
我们把啤酒杯碰在一起,撞出半杯雪白的泡沫。
说干就干。
第二天早上我趁宫隽夜还在赖床的时候去游泳池里游了四个来回,做好早饭,喂了猫,把他该送去干洗店的衣服打包好放在玄关,待会儿出门就顺手带走;把蛋包饭盛在盘子里挤好番茄酱,我听楼上还没动静,索性回到卧室,爬上床毫不客气地推他,“爸爸,起床。”
他平躺着,眼睛明明眯缝起一条线,却仍安然不动,仿佛暗示我诚意给的不够。
于是我把上身的背心脱了,隔着薄薄一层透温的夏凉被伏在他身上,埋头咬他的耳朵。“我走了哦。”
“慢着。”
这招果真卓有成效,他的手借机扣住我的腰窝,醒狮似的睁开一只眼,嗓音暗哑道:“什么时候回来。”
“前期就是编编曲,录伴奏的部分,不会太忙。”
不必他提出要求,我自觉赠送了一个带着咖啡苦味的早安吻。
“后期得留在那边录人声,不能保证多少次才能成功,你知道,这次的歌对我来说……挺关键的。”
“当然。”
他抱着我坐起来,看我双脚落地才松开手,“我知道那种,梦想快要实现的感觉。”
我看着他背对我拉开窗帘,身影沉浸在清晨的柔光之中,我说,那你呢,你的梦想呢。
他伸了个懒腰,转身倚靠在窗台上,伸手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指尖落在胸口上。
“就是你啊。”
“比起那些唾手可得的身外之物,”他说,“如果我能拥有一个人,注视他,影响他,改变他,牢牢把握他,将他原本的人生扳上另一条轨道,不是更有趣吗。”
而后他不等我反应,捏捏我的鼻子,带着别有用意的笑容走远了,留我呆坐在那里,想起一些似乎早已相当久远的往事。
我和李谦蓝乔馨心相约在酒吧集合,由何故带路,一行人出发去了那个大隐隐于市的录音棚,传说它属于一位级别的王牌制作人,但由于幕后工作者生存艰辛,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他就在结婚生子之后转了行,因而姓名不便透露——可当何故展示了这位制作人和几位一线偶像明星的合影,我们都吓得直咽口水。
里面的设施不是一般的齐备,几乎可以说是要什么有什么,在开工之前,我们打扫了隔壁用来休息和睡觉的房间,何故说他得回酒吧,白天他得亲自理货,晚上还要抓我过去当无偿劳动力。“年轻人搞创作不要太拼命啊,遇见瓶颈啊,喝两口酒玩儿两个姑娘就过去了……”
乔馨心在里屋试钢琴,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
“走你。”
看看时间离中午还有一会儿,我把歌词拿给李谦蓝看。他看着看着就在键盘前坐下来,即兴弹了几个音,试试觉得不对味,又加了一轨贝斯。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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