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明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又到了早朝之时,张君武照例一早便到了太极殿,于诸般臣工们见礼一毕,也自无太多的寒暄之言,开宗明义地便将马周所上的两桩条陈公布了出来,个中祭祀太庙以及天地一事,朝臣们几无异议,一致通过了此事,拟定了每年清明为祭祀之日,具体规模则按当年之情形而定,至于科举向寒门士子有所倾斜一事上,则激起了激烈的争辩,反对者与赞成者几乎各占一半,彼此各不相让,从辰时一直争执到了午时已过,兀自没法达成共识。
反对者的理由五花八门,然则说到能成立的也就只有三条:一是无论寒门士子还是门阀世家子弟,都是学子,既如此,在取士上自是须得公允,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便是这么个道理;其二,存在就是合理,门阀自秦汉以来便已形成,民间早已约定成俗,朝堂强行贬抑,恐伤社稷根基;其三,朝廷积蓄虽略见丰盈,然底子尚薄,若要为秀才以上有功名者发禄米,却恐朝政有入不敷出之虞。
赞成者的理由也有许多,可能说得通的,同样也就三条:一是寒门士子于先天上较之门阀子弟便偏弱,同样水平的情况下,寒门士子所付出的努力远比门阀子弟来得多,足可见同等水平之士子在能力上应是寒门士子占优,取士时稍稍偏向寒门士子似无不可之说;其二,自古以来,门阀子弟中虽不凡出类拔萃者,也自不凡王佐之才,然,更多的则是依仗门第,欺行霸市,扰乱官场秩序,于社稷永固的角度来看,门阀体系弊远大于其利,不加以平抑,后患无穷;其三,为秀才以上者发禄米乃是劝学之善政,纵使再难也须得坚持下去,以为社稷之根本。
从本心来说,张君武自然是倾向于压制门阀子弟的,只是这话他却是不能直接说将出来,毕竟朝堂中出身门阀的世家子弟实在太多了些,正因为此,就算再想,他也不能当庭表态,眼瞅着天时已晚,也就只能无奈地制止了朝臣们的争议,言称此事待得政事堂议过之后再行探讨。
“启奏陛下,微臣有本要上。”
议了一上午的事,到了底儿却还是悬而未决,张君武的心情自是好不到哪去,搁置了争议之后,本就打算就此起身退朝了,却不曾想站起的动作方才作到半截,文官队尾处突然出了名身着红袍的青年官员,朗声自称要上本章。
“哦?山实(杜楚客的字)有本只管奏来,朕听着便是了。”
这一见冒出来的人是新任监察御史杜楚客,张君武尽管又饿又疲,却还是强自忍了下来,坐回了龙床上,很是和煦地准了其之所请。
“微臣有本要弹劾吏部尚书张昭利用职权之便,大肆收受贿赂,于选官之际,为他人谋利……”
杜楚客先是一丝不苟地谢了恩,而后方才摊开了捧在手中的折子,朗声便宣读了起来,一开口便是惊人之语。
“嗡……”
杜楚客的折子才刚宣了个开头,朝堂上赫然已是炸开了锅,没旁的,张昭乃是前南阳张氏的族长,算起来可是张君武的堂叔,乃是宗族中唯一封郡王者,其人任吏部尚书多年,素来深得张君武的信重,不仅如此,前几日还传出了风声,说是张君武有意要掉张昭入政事堂为宰辅,论官论爵,都属位极人臣之辈,而杜楚客虽说是杜如晦的弟弟,可其本人也就只是区区一监察御史而已,居然绕过了御史大夫萧怀静与御史中丞王彭这两位御史台的正副主官,悍然行当庭弹劾之举措,着实太过大胆了些。
“山实所言可都有实据么?”
于杜楚客宣读弹章之际,张君武的视线第一时间便扫过了萧怀静与王彭二人,待得见二人也皆是满脸的莫名惊诧之神色,立马便知此事纯属杜楚客一人捣鼓出来的,心下里对杜楚客僭越行事自不免有些不满,但却并未表现出来,问话的语调依旧淡然一如平常。
“有,启奏陛下,去岁孙铭南为谋求苏州知府之缺,私送碧玉佛像一尊,价值近千贯,目下就摆放在张昭的书房之中,微臣为核实此事,特意去了张昭府上拜访,亲眼见过此尊佛像;另,杭州知府张褒路为谋官,也曾送了张大人王羲之真迹一副,目下也正挂在张昭书房内,世值约八百贯;再有,原卞州刺史王要汉为谋湖南巡抚一职,着人密送飞钞两千贯予张昭,其后,张昭于朝议时举荐王要汉,却因朝议未过,仅任山东布政使一职,王要汉以为张昭收钱不办事,屡有怨言,此事山东巡抚田锴亦知,至于其余诸多不法事,微臣也有所风闻,只是尚未查实,然,光是已查实之受贿额已然颇巨,按帝国律法,当须得严惩不贷,微臣恳请圣上下诏明查。”
杜楚客敢僭越行事,自然不是无备而来的,这不,张君武话音方才刚落,杜楚客便已连着列举了张昭数桩已查实之受贿罪行。
“张昭,尔可有甚要说的么,嗯?”
早在杜楚客入仕前,张君武便曾与其邂逅过,自是清楚此人虽有些持才傲物,然则办事能力却并不差,哪怕尚未去查验,可杜楚客敢在朝堂上公然说起,那十有八九便是确有其事了的,当然了,心中了然归了然,张君武自是不可能就这么拍板定了案,终归还须得听听张昭本人的自辩。
“陛下明鉴,老臣冤枉啊,此皆是杜楚客不了解实请,胡乱奏事,尽皆胡乱猜测之言。”
帝国律法可是有着明文规定的,受贿过千贯者,罪在不赦,而今,光是杜楚客言称已查实的三桩贿款,便已远远超过了千贯,不管是真是假,在这当口上,张昭都是断然不会承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