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好吧。”他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没干什么别的事儿。”除了差点和别人打起来,他想。不过安灼拉也没必要知道这个,是吧?他懒洋洋地移开了视线,回忆起安灼拉在夜色里气哼哼地推了他一把的样子。啊,他当时还挥舞着拳头呢。想到当时对方脸上那副天真而怒气冲冲的表情,格朗泰尔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安灼拉立刻问道,“我说了什么吗?”
“没有,没有,你没说什么。”格朗泰尔摆了摆手说,不明白安灼拉为什么如此焦虑。和旁人顶嘴或者随意咕哝几个案子的名字可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吧。哦,案子——一个可能性在他心里引起了一阵刺痛,“喂,你该不会是担心向我泄露了什么案件情况吧?”他苦涩地说,“放心,我还不至于是那种会把对手灌醉然后打探案件秘密的家伙。”
“当然不是!”安灼拉打断了他,看起来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慌张,“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停顿了一下,又打量地看了格朗泰尔一眼,似乎在确认他回答的真实性,“……所以我真的什么都没说?”
格朗泰尔叹了口气。
“放心吧,什么都没说。”他说,因为安灼拉否认了他的话而轻松了起来。他拉开椅子在餐桌边坐下,“嗨,你干嘛这么紧张?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比如你声称出差了的那个室友其实被你谋杀埋在了房子下面?”
“格朗泰尔。”安灼拉警告道。
“好吧,好吧,我不说了。让你的小秘密和这桌泰国菜一起呆在肚子里吧。”格朗泰尔举着双手投降道,“我现在可以吃饭了么?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订午餐。”
“当然。”安灼拉说道,看起来稍微放松了些。他在格朗泰尔对面坐下,开始把炒面倒在自己的碟子里。“午餐是因为……我想着我可能需要向你道歉。”
“道歉?”格朗泰尔说,感觉自己被虾仁噎住了,“你?向我?道歉?……为了什么?”
安灼拉有一会儿没说话。他用叉子把面条在自己的碟子里推开,然后垂下眼睛盯着那些食物。过了半晌,他才下定决心般抬起头看向格朗泰尔。
“我曾经……太武断了。”他说,既不自在又万分庄重,像是在参加宣誓仪式,“我昨天跟着你是想看看……你在经过那样的庭审之后会怎样。如果你会在这样的事情之后感到低落,我想你的本性也不算太坏——”
“‘不算太坏’?哈……!”格朗泰尔忍不住说道,感到自己受了冒犯,“怎么,安灼拉,你昨天跟着我竟然是想做道德审查么?也许看到我受良心折磨让你满意了,‘不算太坏’……!也许你应该为我还没落到泥里的灵魂给我颁个奖章——”
“听我说完。”安灼拉厉声说。令人惊讶地是,他看起来没像以往那样被格朗泰尔惹恼。他将叉子轻轻放在桌上,十指交叠起来,用一只大拇指摩擦着另一只拇指的骨节,看起来在斟酌如何遣词。“我想说的是,我不应该在那个老人的案子上说你……‘令人恶心’。这是一个很严重的质控,我不应该仅仅因为你在法庭上怎样表现就下此定论。这甚至有违……我所受的逻辑教育。我想我应该向你道歉。”
噢。格朗泰尔想。噢。安灼拉记得那件事。他记得他们第一次交锋时的场景。他记得自己曾经那样毫不留情地把格朗泰尔的崇敬和示好踩在脚底……而他现在竟然认真地为此向格朗泰尔道歉。这个认知让格朗泰尔一阵口干舌燥,就像他第一眼在法庭上看到安灼拉散发光辉时那样。他已经有很长时间都太习惯于让自己的自尊和荣誉感散落在一个个让他被逐出庭外的酒瓶里了……他从来没期待过安灼拉能够对他改观——更别提是对他道歉了。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过度推断’*。对吧?”他笑着说,抬起眼睛看向安灼拉,“是的,这是个逻辑错误。你这题拿不到分了。”
安灼拉愣了愣。他谨慎地打量着格朗泰尔的笑脸。“这是你不再介意这件事的意思吗?”他用一种因为怀有希望而显得太过招人喜欢的声音说。
“需要我印一个‘不介意’的玻璃立牌送给你么?”格朗泰尔说。当然,他不介意。至少现在一丁点儿都不介意了,“在背面用TimesNewRoman字体*写着,辩护律师安灼拉先生在霸凌同行之后获得谅解——”
他惊讶地发现安灼拉在微笑。
“格朗泰尔。”他用一种无奈和宽容的声音打断了他。
“好嘛。”格朗泰尔说,“不要奖牌的话,你喜欢横幅么?”
“格朗泰尔。”安灼拉又警告了一次(格朗泰尔发现自己相当享受他这样一遍遍喊他的名字),“我可没说这意味着我赞同你在庭上的所有做法。”
“当然,当然,万全万能正义天使。”格朗泰尔说。他低下头去,用叉子叉起一个春卷。他根本不奢望还要什么更多的赞同了……
只要知道安灼拉已经不再将他看得那样低就够了。
之后的一周内瓦让的案子都没有安排上庭。格朗泰尔分出了一部分精力帮着马吕斯推进另一个故意伤害指控,其他时间则懒散地准备着一个进度并不积极的抢劫指控。安灼拉每天出门得都比他早,想来他的性格早就给自己揽下了比格朗泰尔更多两倍的活儿。在他们每天短暂的相处时间里(通常在晚上,当安灼拉没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和文件堆厮守的时候),他们还算相处友善且相安无事。安灼拉告诉格朗泰尔他已经托人换新了自己家里的窗户,并且配了新锁;而格朗泰尔,出于明显的私心考虑,劝说对方还是等到瓦让案过去再搬回去住。这番靠不住脚的说辞不知为何打动了安灼拉,他同意了,又带来了更多自己的衣服和日用品,并且又订了一次晚餐表示感谢。
古费拉克在周四晚上来了一次,看到安灼拉开门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简直像在圣诞节早上见到鼓鼓囊囊的袜子却发现里面是一套《论法的精神》的五岁小孩那样精彩。在用一点儿都不怕安灼拉听见的声音逼问了格朗泰尔十分钟之后,他终于相信了格朗泰尔没有缺乏职业素养到和案件对方律师约会(不知为什么,他看起来有点失望)。之后他请客带他们去了一家意大利餐厅,格朗泰尔在饭后单独开车送他回家,在临下车前,古费拉克突然转过头,拍了拍格朗泰尔的肩膀。
“你最近都没有在上庭前喝酒了,对吧?”他说。
格朗泰尔点了点头。有安灼拉像法律之神一样杵在身边,他实在没有太多勇气把酒瓶放进公文包里。
他的朋友冲他笑了。
“为什么?”他说道,“安灼拉对你是有好影响的,对吧?”
格朗泰尔张开嘴巴,又合上了。是啊,为什么呢?他想起安灼拉对他道歉时的样子,以及爱潘妮疲惫的脸。也许他也不是总在做错事。至少,这一次也许他能帮爱潘妮。甚至,安灼拉对此都未加苛责。
“我只是觉得……”他嚅嗫着说,“也许有时候我也能做正确的事儿。”
这样清净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周五晚上。格朗泰尔正闲极无聊地坐在沙发上,对着一本《意大利船歌精选》哼歌。安灼拉因为嫌他太吵回客房看书去了,而格朗泰尔因此决定把“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唱得更大声些。就在这时,他的门铃声响了。
“谁在外面?”他把乐谱放在沙发上,站起来问道。
“是我!爱潘妮。”一个女人声音在外面响起,不知为什么,还有一个尖细的孩子声音隐约混杂其中,“格朗泰尔,给我开门。”
“你有时候真的需要学学怎么先给我打个电话,对吧?”格朗泰尔说。虽然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在他们交好的日子里,爱潘妮来找他确实是从来不需要提前给他打电话的。
他走去将门打开,看见爱潘妮站在门前。她身上穿着一件连锁超市收银员的制服,不知是因为那件衣服太大了,还是她变得更瘦了——衣服的肩线几乎滑到了她的胳膊肘,而她的肩膀看上去瘦得要从布料里戳出来一样。看到格朗泰尔打量她的衣服,她的眼神微妙地闪烁了一下。很显然,她本来不想让格朗泰尔知道她的工作是什么。格朗泰尔体贴地移开视线,朝她身边看去——一个男孩儿站在那里。爱潘妮的手紧紧攥着他的后领,像是在防止他溜走。那男孩儿只有她的腿那么高,背上背着一个双肩背包,上面贴着他的年级标签——啊,是个在上小学一年级的男孩儿,但他的个头远比大多数一年级学生要瘦小。他看上去最多五岁,有一头杂乱的黑发,棕色的眼睛因为过于瘦削的脸庞显得又大又突出。硬要说的话,他看上去有些像爱潘妮,但是更准确地说,他看起来更像是——
“这是阿兹玛的儿子。”爱潘妮叹了口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