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大概只有李逾见过她真正的崩溃无助,隆冬,寒夜, 蜷缩在一起的小孩,血淋淋的包扎布条, 深可见骨的伤口,咬牙切齿,字字不解,字字衔恨。
一天之间,要将怨恨悉数泯然,温禾安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唯有沉默。
好在奚荼并不强求,温禾安一开始还能客客气气和他说话,没有指着他鼻子冷言酸语地刺就已经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他将乌木匣子推到温禾安跟前,道:“打开看看,都是给你的。”
温禾安手指在膝头上动了动,凝眉看他,没有起身。
奚荼便当着她的面兀自将小匣子打开了,匣子不大,但内有乾坤,扭开后有三道夹层,每个夹层中又悉心分了六格,材质油滑,似木似玉。每个小格子里都放着样东西,她看见了一条长长的珠串,绕手上可以挂上四五圈,蓝蓝绿绿的宝石,下面压着张字条,再一看,每个格子里的东西不一样,但都有这张白纸。
“当年我来九州,身上带了不少东西,这些年我行动受限,只能游于山野,有时日子太无聊,就又捡起了锻造之术。这些东西是我用身上宝物,辅以溶族血脉之力改造而成的。可能不那么好看,但实用,我用吞噬之术抽掉了上面明显的王族特征,但攻击人时用的还是王族之术,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我都写在了纸上。”
“王族之术与九州术法截然不同,诡谲无比,关键时候,可以出其不意致胜。”
奚荼朝她摆摆手,袖子垂在匣边,手掌一用力,手背上青筋叠起,怕温禾安不接受,在她开口前接着说:“我们族群对伴侣忠贞,认定一个即是一生,我也只有你一个孩子,我的东西都是你的。”
说再多,不如给孩子准备实际的,真正有用的东西。这是异域王族刻在骨子里的认知。
“这次回去,我会接手溶族。恐怕有一段时日不好相见。”
看得出来,奚荼当真是深思熟虑过,他又从袖子里翻出一块小小的圆牌,牌面上刻着一颗咆哮的兽头,威风凛凛,递到温禾安身边,说:“若是遇到了什么事,可以用这个联系我。它在半年内是有效的,半年后会被天地之力消磨掉力量。回去后我会查清楚,九州之人进异域会不会受到压制,并把结果告诉你。”
温禾安现在和陆屿然在一起,巫山之后就是九州防线,离得实在是近,近到奚荼在见过陆屿然之后都忍不住想:以后父女关系要是好了,日后他们指不定还能在防线上三天两头见上一面,要是异域不排斥九州之人,那感情更好,只要温禾安愿意,大可入族中洗髓池,只要还有一丝血脉,以她的天资,不是不可能开启王族秘术。
如此一想,看不见头的沉闷生活终于有了点意思。
将圆牌推过去后,奚荼手腕一翻,从小匣子第三层的一格里翻出来一张薄薄的黄纸,展开给温禾安看,郑重其事地嘱咐:“以后,联系我的兽牌失效,你又遇到了难以解决的情况,想办法往巫山来,我会用王族之权,陈兵九州防线,带你走。”
不论什么时候,命最重要。
不需要多说,奚荼知道温禾安能明白他的意思。
温禾安看着手边的乌木匣,兽牌和黄纸,眼睫长久垂着,一颗心又上又下,酸胀的滋味像冷水变温,慢慢浮出泡泡,这种感觉很陌生,让人不知道什么样的反应才正确。
奚荼捏了捏掌心,最后慢慢地伸展五指,他十指素净,看得出来曾经长久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唯有右手食指上戴着个灵戒,是女戒的样式,点缀了颗亮闪闪的石头,改大了圈口。
温禾安预感到什么,望着这一幕,眼睛慢慢睁大了点。
“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奚荼扯了下嘴角,弧度说不上是悲伤还是释怀,声音低了点:“我本来想带她回溶族,转念一想,觉得她必定不喜欢,就将她葬在了九州。就在天都十五州之一的季州,三春山上的白塔边,季州曾经是她管辖的地方,很多朋友都在那边,想来并不孤单。”
说到这,奚荼胸膛起伏一霎,他和温箐不是好的父母,他们相爱的过程太坎坷,没得到好的结果。温禾安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也没脸要求她什么。
但他思来想去,仍是开口:“我离开九州之后。能不能……你要是有时间,能不能去看看她。你母亲喜爱你,只是那时候你还很小,什么都不记得。”
沉默了很久,温禾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音线有点不稳,但足够让人听见,她应下来,道:“好。”
奚荼松了一口气,娴熟地转动灵戒,将摊在桌面上的东西都收了进去,见温禾安久久不动,便将东西以不容拒绝的姿势塞进她掌心中,说:“我明天就走。回去之后找到了九州与王族术共存的方法也发给你。”
灵戒棱角不平,温禾安下意识拢紧指骨,感觉到压迫的疼意。
她起身,孔雀裘的绒毛在夜色中闪着流光,奚荼知道她这是打算回去了,转身要打开结界,却见她脚步定在原地,安安静静没有动作,好半晌后抬眼看向他。
说实话,温禾安的眼睛不像温箐,更不像奚荼,没有她清冷的傲气,也没有他狂妄的桀骜之色,干净澄澈,温柔坚定,很漂亮,像两颗璀璨的宝石。
“辛苦了。”她慢慢吐字,看上去也在斟酌,情绪一时积得太多,话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能完全精准,但语气比刚进来时冷漠的疏远客气,已经是肉眼可见的柔和了些:“抱歉。”
“这些年,我的生活没有外人想象中那样好。”她平铺直叙,饶是如此,仍将真诚当做回馈给了出去:“这百年里发生的一切,我都听清楚了,但一夕之间不能完全适应。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分出许多心神应付外界危机,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她顿了顿,轻声问:“等下次见面,可以吗?”
等下次见面。
接受自己这么多年,好像也在被人一直爱着这件事。或许能够坦然地喊出那两个对她而言极其陌生的称谓。
奚荼可谓是不知所措,他完全没有逼迫的意思,温禾安越这样,他就越难过,当即哑了声音,艰涩道:“是我私心,在离开前想和你见一面,你不要有任何负担。”
“我知道的。”
她告诉奚荼:“我运气不太好,一直以来拥有的东西总是太少,知道事情始末,对我来说是一件开心的事。”
可能真像她自己说的,她拥有的东西稀少。
所以从来舍不得不回应任何一点爱与善意。
奚荼惯来坚持王族幼崽就是该勇于磨砺自己,放肆搏击风雨的心一下子摇摆起来,纠成一团。
温禾安最后朝他笑了下,弧度浅浅的,转身推开院门回去了,身影很快被夜色追赶,被覆没,没一会,只能看见孔雀衣偶尔一闪的光亮。
田舍小院中,几只麻雀低着脑袋飞回来,左看看右看看,被一扇而飞后,神气的劲少了一半,
其中一只用爪子勾着绳揽,小声提醒奚荼:“你不会将王族之术告诉她了吧,怀墟大人不是下了禁令——”
奚荼心情本该不错的,他想和温禾安见面许久了,但现在脑子里总萦绕着她说的那几句话,越想越有种不详的预感,不想听这几只肥鸟乱叫,他毫不留情摆袖,大开大阖将才落下脚的麻雀掀到了山头那边。
夜空中,又传来几声乌鸦的“呱”叫。
温禾安走出院门,拐角又走几步,篱笆墙后伸出一只手,虚虚扣住她手腕,陆屿然收起四方镜,问:“谈得怎么样了。”
“都说清楚了。”
她慢慢抿了下唇,眼睛又有些亮,一时间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停下脚步往身后屋院冷淡一瞥,问:“难受了?”
温禾安摇摇头,她牵着他的袖子,手指一下松一下紧,走动时腰间环佩作响,叮叮当当,好似风铃的响动。她将奚荼说的有关溶族血脉的用途轻声说出来。
老实来讲,这不算是个好消息,妖血之力源于妖骸,有一定的共同性,而妖骸是能和拥有九州山河之力的帝主耗到同归于尽的存在,别提温禾安的血脉之力快消失了,就算在,那得多强悍才能将妖骸吞噬。
异域的研究,如今一看,也没比九州靠谱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