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简已转身回到蒲席边,撩起缺胯的白绫衫,坐下闭目不语了。
施淳在门口静立了片刻,方才那一番话,让他在心酸外凭空升出忧虑来,怔怔望着摇曳烛光中薛崇简清冷如玉石雕刻一般的脸。那墨染般的双眉,稍稍抿起的嘴角,总还脱不去少年时的惊人俊美、逼人贵气。似乎一睁眼间,嘴角就会扯出一个略带轻佻的笑容,眸子中的光彩就能映亮了眼前黑暗。他等了片刻,薛崇简只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他忽而想起,薛绍临出事那一两年,身上也常常带了这种沉寂的暮气,心中又是一疼,抬袖擦了擦被泪浸湿的眼角,轻轻带上门去了。
薛崇简坐了一夜,后来连那一只蜡烛也熄了,眼前沉入一片茫然黑暗。他听见窗外草木被风摇摆地簌簌沙沙,如同有人在暗夜中悄然地呢喃自诉。他听见寺后的清泉淅淅沥沥的流水,不急不徐,一点一滴地催人愁肠。他听见屋内有促织时高时低的鸣唱,他听见不知从何处山林野寺中传来的夜钟,如同长安太极宫里的钟声,仿佛是绕山度水萦绕在他身边,恍如隔世。
他听到许多声音,想到许多事。无法入土的妻子,远在洛阳被迫出家的妹妹,已经不在人世的父亲、母亲、舅舅、大哥、弟弟们,自然,还有长安城里的李成器。生者与死者,被黑暗模糊了界限,伴随着不绝如缕的袅袅夜钟,在他眼前不断闪现。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声鸡鸣传来,不一会儿,远远近近的响起了鸡鸣,鸟雀的啾啾啼叫,他知道,对山上的普救寺,山下的蒲州城,乃至对整个大唐,将开始在阳光下度过平静繁杂的一天。只是当第一缕晨曦射入窗子时,他忽然感到胸膛里边寂静的空旷,想不起这一夜究竟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昨夜往事如同朝露一般在晨光下消散无影。
第九十八章 御史府中乌夜啼(上)
薛崇简茫然地想要站起身,却发现两腿早已麻痹,稍稍一动便是一阵针刺般的乱痛。他缓缓伸手将腿扳直,又静等了片刻,才撑着地艰难站起,推开门踱了出去。青琉璃一般明澈的天空,东方有大红绉纱一样轻盈的朝霞铺染开来。
他虽来了数日,对普救寺的道路并不熟悉,也只能信步而行,顺着碎石子铺成道路走出小院。一连数日夜不成寐饮食不足,让他抬腿时只觉是走在水中,头重脚轻,似乎随时都会栽倒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这原不是他的家,山下的蒲州别驾府也不是,洛阳早已不是,长安算是么?同他有血缘之人、可以牵念之人,一个个地消失,那么他走过的一处处,还可以称之为家么?他胸中有些焦躁,似乎在寻找什么,粗壮的菩提树用慈悲的荫凉遮蔽住他,他伸手敲击如龙筋一般的树干,那树生长有年,发出叮叮如玉的声音。他仍旧茫然,不是说菩提树是空的,明镜台也是空的么,这觉悟之树,安然地矗立,不曾给他一丝一毫的提点。
他缓步又进入前院,他总要找到一样物事,让他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之前,总有个远方的人要他思念,总有个近旁的病人要他照顾,现在,武灵兰已经不需要他了,而在武灵兰为他付出生命后,他再守着对李成器的思念,是否是对逝者的亵渎?可是若连思念都没有,他靠什么才能活下去?真的只因为不值一死,所以才活着么?
他渐渐听见了人声,钟声,忽然一个宏亮的声音领头念道:“富楼那,想爱同结,爱不能离,则诸世间,父母子孙,相生不断。”一众僧人又跟着他齐声唱诵,嗡嗡一片,如同遥远天边的滚雷一般,既沉闷又模糊。薛崇简明白,这是和尚们在做早课。早年神都城中,上至女皇母亲,下至王妃县主,个个都信佛,自己常须陪着这些贵妇们做法事听经,只是他总嫌无趣,不是打瞌睡就是东张西望胡思乱想,是以虽觉得这话有些警醒,却想不起究竟是哪篇经文中的哪一段。
那领头的声音又念道:“是等则以,欲贪为本。贪爱同滋,贪不能止,则诸世间,卵、化、湿、胎,随力强弱,递相吞食,是等则以,杀贪为本。以人食羊,羊死为人,人死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啖,恶业俱生,穷未来际,是等则以盗贪为本。”那琅琅清音穿出殿堂,震动墙壁,在空中萦绕袅袅,当真有佛家狮子吼的意味。
薛崇简的心中剧烈一震,仿佛三年来被愁闷、痛楚、怨艾、思念、畏惧、委屈、绝望堵塞的灵台,这一串蕴藏了大智慧的佛音中磊磊松动。如同置身于一座幽暗的空谷,四周的座座崇山峻岭将要崩塌,却又有一丝玄明的幽光,从这些山障后透出。贪、爱、恶业这些平日里听惯了、听厌了的佛家常提的辞藻,此时此刻终于能细细地去字字咀嚼琢磨。
待众僧跟着念诵完,那清朗雄浑的声音又念道:“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他话音尚未全然落下,薛崇简只觉一支鸣镝伴随者二十余载光阴,毫不留情穿破他的心扉,汩汩流出的尽是脓血。一时疼得他浑身发颤,却又忍不住畅快地要叫唤出来。
他心中有菩提树,也有优昙花和明镜台,无论经历百千劫难,他们就在那里,不生不灭。武灵兰和李成器,爱他的和他爱的,皆是他的缠缚,因这缠缚方有生死的苦痛,离合,不舍,思念,痴想,怨悔,期望,若无苦痛,便亦无法知生之贵,爱之深,他此生已经沾染了这爱欲,他因心爱他们,也因色爱他们,这爱恋此生解脱不开,若真有来世,他亦不求解脱。这便是他的因缘,他的生死,他的缠缚。
煦暖晨曦终于射穿了他眼前的黑暗,他本以为无可流连无可追寻的人生,终于显出一条绵长的道路来。他的哀恸,被佛音用二十个字概括地明明白白,他的畏怯,终于一一顿释。他的所思所恋,从三年来沉淀的寂静淤泥里挣出来,开成一朵洁白的莲花。
他快步转身,急切地向马厩奔去,果然施淳佝偻着腰,正在给他那匹青玉骢加草料,他哆嗦着去解缰绳,施淳诧异道:“郎君要出去?”薛崇简难以抑制心情的激荡,颤声道:“我要去长安,马鞭,马鞭呢?!”施淳近三年来,都不曾见过生气浮现在这张俊朗面庞上了,他也无端激动起来,忙解下犀牛角手柄的马鞭递给他,又急急拿出一块牌子道:“这是郎君让奴子从别驾府要的,郎君拿着,一路过关都有用。郎君身上有钱么?”薛崇简忽然一笑,道:“不用,我的马半天就能到长安了,阿翁,多谢你,我会派人接你回家的。”他一踩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