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到他耳旁,压着声音道:“花奴要表哥擦澡豆。”李成器忍不住一笑,却是两行泪缓缓顺着面颊滑下。
进门后李成器叫婢女打来热水,先将薛崇简身上满是尘土的衫子脱下,脱了自己的白凉衫给他罩了。又扶他躺在榻上,枕着自己的腿,摆了手巾为他细细将脸与手都擦拭干净。又要来梳子,将薛崇简的发髻打开,篦去尘土杂草,将乱发抹平,统挽成髻子。他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木簪簪住,不知心中是悲是喜,原来他此生还有机会,亲手为花奴结一次发。
薛崇简闭着眼睛,只觉头皮一阵阵发紧,带来轻微舒适的麻痛,他的身子好像躺在云中,渐渐陷入一片温柔,往下沉,往下沉,却永远不会有着地的痛楚。他要见这一面,要这一刻,不论下一刻,是不是就有牛头马面牵他去三途,遭受寒冰烈火的泥犁之苦。这一身残皮碎骨经历了百千劫难,却还难以自制地要回到这个人身边,这是他的缠缚,他甘愿坠入其中。
薛崇简低声道:“我是偷跑回来的,他会不会找你麻烦?”李成器道:“你一会儿用了饭去歇息,我进宫去见他,你放心,我会处置妥当。”薛崇简睁开眼一笑:“李鸦奴还拿你当哥哥?”李成器轻轻抚摸花奴的发髻,沉默一刻,终于微笑道:“我在天下人前敬他是至尊,他自然也要敬我是兄长。”
正说着,王府记事匆匆进来禀报:“殿下,内侍省的高将军来传诏了。”
李成器微微一蹙眉,看看自己身上的白绫衩衣,向记事吩咐:“取我朝服来。”那记事忙答应一声,便听得院中一阵靴响,有个尖细又响亮的声音笑道:“殿下胜常,听说王府来了贵客,高某来道喜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人带着八名羽林军、八名小宦官直入内堂,正是眼下炙手可热的右监门卫将军、内侍省知事高力士。
作者有话要说:[1]柳宗元:《龙城录-宁王画马化去》:“宁王善画马,开元兴庆池南华萼楼下壁上有六马滚尘图, 内明皇最眷爱玉面花骢, 谓无纤悉不备,风鬃雾鬣,信伟如也。”
第九十九章 御史府中乌夜啼(中)
薛崇简双眸骤然睁开,眼中冷光一闪,静望着李成器。自己前脚进门,后脚皇帝就派了人来,且高力士旁若无人直入亲王寝殿,可见宁王府的守卫竟是全不由李成器做主。李成器缓缓将薛崇简的头挪到瓷枕上,起身向高力士一颔首,道:“将军胜常。容小王换过衣裳再行接旨。”他一挥手,立刻有几名奴仆抬过一座云母屏风,捧上一套朝服来。
屏风那边李成器由婢女服侍,穿上通身纯白的朝服,戴上幞头。屏风这边王府长史将一只锦盒躬身奉给高力士,高力士揭开一看,是十颗圆润的大珍珠,难得大小相同,无声地笑笑,交给身后的小宦官收起。李成器换好了衣裳,忽然手指被薛崇简牵住,他回头一望,微微笑道:“没事。”
他走出屏风,高力士笑道:“宅家并无圣旨,只是口诏,请殿下进宫一叙。另外,请蒲州别驾薛崇简,前往大理寺问话。”他虽用了两个“请”字,但提到薛崇简时,已全然一副轻蔑嘲讽的口气。
李成器向高力士沉下脸道:“高将军,薛别驾的事,待小王向宅家说明之后,再做处置如何?”高力士笑吟吟道:“薛别驾——和殿下有什么‘事儿’,高某并不知晓,殿下要说,只管和宅家说便是,若别驾无罪,宅家自会赦他。”
薛崇简便是流落最艰难之日,也不曾受过这等羞辱,何况还是个下贱阉宦,耳听高力士对李成器出言不逊,哪里按捺得住,腾得跳下榻来,大步闪出屏风,挥手就抽了高力士一记耳光,骂道:“奴材!凭你是谁的狗,他都是你主子,我不信李三郎没教过你君臣之道!”
高力士本也会些武艺,只是全没想到薛崇简突然就动手,连躲闪都不会,被他打得一阵发蒙,保养地冠玉样的面庞涨得发紫。他近几年在宫中,皇后岐王薛王都尊他为兄,小皇子们都称他做阿爷了,皇帝都不曾打骂过他,却不料在此地吃了亏,一时怒气勃发,喝道:“来人!”他带来的羽林军们齐刷刷拔出刀来。
李成器面色苍白,闪身拦在薛崇简身前,向高力士微微躬身:“请将军赏小王几分薄面,薛别驾在小王府上暂留片刻,小王这就随将军进宫面圣。”薛崇简在他说话时已系好腰间绦带,拿过李成器刚换下的幞头带上,拂拂袖子道:“我和他们去大理寺便是。”李成器急道:“花奴!”薛崇简笑道:“表哥怕什么?长安的大理寺,比洛阳的推事院还吓人么?你放心,我这人雷电不能劈,虎豹不敢近,你进宫会你兄弟去吧!”
李成器紧紧攥住薛崇简的一只手,薛崇简被那只手一握,忽然一股极深的疲惫涌上来。这么久的别离再相见,他似乎已无力气再像当年一般,单人匹马直闯例竟门,一柄秋水神光在手,虽千万人吾往矣,视蛇蝎般的酷吏为草芥,尽情纵情地去搏杀了。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心有多酸多累,累得快要撑不起这尚算光鲜的皮囊,只想躺在这个人的怀中睡三天三夜。
可是他现在多待一刻,就是给李成器多增一重罪过。想到李成器一时进宫,要在李隆基面前屈膝跪拜,强赔笑容,他胃里翻上一阵酸水来,强忍着想要呕吐的颤抖,用力握住李成器的手腕,将自己的那只手抽出,大步朝门外走去,立刻有四名羽林军跟了上去。
他走到门前,忽然想到自己此去生死难料,有件极为重要之事,须先行托付。他转身低声道:“表哥,阿兰的灵柩还在蒲州普救寺中,劳你将她带回来,葬入我薛家先茔。”李成器轻轻吸了口气,他知道已经由不得他犹豫,心中有了主张,点头道:“你放心,表哥一时便去接你回来。”
薛崇简知他不过安慰自己,亦微笑点点头,他行至殿外,才见元妃以纨扇遮面,纨扇上露出的一双美丽眼睛里,是深深的惊惧之色。她身后跟着两名婢女,捧着面饼酒菜等食物。薛崇简向她一躬到地:“惊扰嫂嫂了。”元妃忙向旁避过,惊惶道:“这、这是怎么了?”薛崇简微微一笑,直起身子,在四名羽林军的押送下,从容走入了一片夜色之中。
元妃进入内堂,见李成器已换上了公服,脸色与身上丧服颜色无异,神情在淡淡哀伤中却无一丝慌乱焦急。元妃与他结缡数年,对他的事虽然所知无多,却极为了解他的性子,知他心中定然有什么破釜沉舟的打算,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李成器并不答话,向高力士又是一揖,道:“请将军稍待,小王取样物事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