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庐幽碧的烛光下,来客幽湛的双目注视林老先生,紧追不舍地问道。
一夜连见三人,到了此刻,梅长生已露出末弩强撑的样子。
那袭羽缎玄青的大氅压在他身上,一程比一程发沉,久烧不退的身子阵阵恶寒,嘴唇反而烧得如食了胭脂般嫣红,逼衬得那张孱白面孔,在幽夜之下不类生人。
可梅长生是不敢耽搁,攸关她的性命,无异于他自己的性命,他等不及,手里更没有多余的时间。
林铉身着一套褐布做的布衣布鞋,容止澹泊,灯下捋须沉吟良久,终是道:
“某不知大人今夜缘何到此,也不知大人听到了什么风声。只是……当日老朽为长公主诊脉时,初时确实只切出了血虚肝亢的脉象,此症与血枯症有近似之处,老朽在脉道上向来稀松平常,不及二位御医,所以从了杨太医的诊断。大人说杨太医诊错……医者终究非神,也并非无此可能。”
已经远离官场纠葛的人,言语间更为坦荡,“不过若要确认,还须再对公主殿下诊回脉,斟酌之后方能下定论。倘若真是为殿下错诊了……”
老人慨叹一声,起身长揖,“老朽一死难偿,愿承担一切罪责。”
梅长生听到这里,结合之前查访的种种迹象,先有一半悬着的心放回了肚里。
他此来只为求证,拱手相谢林老先生的直率相告。
步出竹庐,山风袭袖,浅暗的灯火在他身后曳荡着。梅长生剪手立在峋峭的岩石边,一任袍摆随风东西。
那双漆黑的眼,俯望着同样漆黑如巨兽森口的山谷松坳。
直到将胸中郁气一口一口全数吐尽,再猛地吸进一腔山间清新冰冷的空气,生生打出个寒战,他笑着嘶一声:“冷。”
那样真心实意的笑声,真是久违啊,姜瑾立于身后,看不清公子的脸,单听那笑声也替公子畅快。就连他,跟随公子访查了这一夜,此时的心跳也快若擂鼓起来:“公子,这么说来公主殿下其实没有……”
梅长生却又倏尔敛起笑容,摇了摇头。
他像一个打开法锦贪看了一眼宝贝又很快将包袱系牢的守财奴,一面予自己信心,又一面让自己竭力镇定,不许得意忘形。
“很有可能,但只确定了一半。还不够……”
即使在一片黑暗里,也挡不住他妖冶明亮的眼神,有了缺口的心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滚烫的身子在夜风里打摆,他却一丝不知疼,只觉得希冀无边。
“咱们回汝州。你去帮我找到几个人,还差最后一块拼板,要确保万无一失!”
姜瑾怔了一下子,有些不解地问,“为何不直接请人去为殿下请脉,只要一试,便可知了。”
梅长生指头掐捏氅衣的领口,想起在帝姬陵那日,看到她临水而立的一幕,在夜下眯了眯眼,“诊脉需有名目,我尚且不能十二分确认之事,万一有变,岂能让她再经历一次从希望中落空的滋味。”
还有一点他没有明说,他有一种直觉,宣明珠可能误诊之事,是法染故意透漏给他的。
这个连他也有几分看不通透的和尚,仿佛兜了一张无形的网,正等着他钻。在确认之前,他不能犯错,着了别人的算计。
宣明珠对自己有无情意是一回事,至少他不能任她再毫无戒心地留在那条老狐狸身边。
——殿下待臣,旋即便归。
另一头的秋闱放榜之事亦是耽不得,梅长生连赶一个日夜返汝,落地后重新包扎过伤口,灌了副清风散热的药汤,便立即着手审卷。
他身为主考师座,又是晋明朝的天子门生,才学如日昭彰,落笔圈点皆受敬服。两位副考官做他的助手,按部就班地阅览勾判,再交由学台大人过目,接着便可以秘阁录榜。
别人受了伤都卧床静养着,能者多劳的梅大人是忙里偷闲地养,囫囵到九月初,便到了放牓日。
正是金桂飘香的季节,因而秋闱榜又称桂花榜。
桂花榜上还有桩约定俗成的仪式,贡院外的粉墙上会张帖自第五名以下的举人名录,而前五名的高中者,则在点满红烛的内堂宣布。
从第五名倒写,渐次向前,直至公布出高中解元者。每公布一人,则易换一次堂中的红烛,这叫做“满堂彩”。
等到了这一天,贡院外人声鼎沸,能否从秀才一跃成为举人就在今朝,哪个参试的人能不心切?众生成群结伴,心情忐忑又激荡地早早来到。
只见纸榜下,无数颗人头挨挨挤挤,无数双眼睛狠盯着榜录,在一片密麻的墨字中一排排一列列地找自己的名姓。
找见的兴奋呼号,被不知突从哪里冒出的乡绅富户强拉着去宴饮,找不到的则魂失魄落,年轻气壮者捶足顿胸,皓首白头人谵语连连,世态百相,齐聚一堂。
陆渐离也在人群之中,他的伤手已经将养好了,只是这些日子形成了习惯,仍用右手虚捧左手,挤进人群去榜上寻名。
他心里未尝没有预料到结果,试想他此前得罪过大长公主殿下,而主考官又与殿下渊源颇深,他如今能囫囵个地喘气儿都是侥幸,榜上题名?痴想罢了!
果然,从头看到尾,榜纸上也无陆渐离三字。陆秀才耸头离去,内堂这时三声锣响,却是开始燃烛宣布头五名的举子。
陆渐离只顾埋头向外走,恍惚间听书吏高唱:“第三名:嵩县陆渐离!”
陆渐离刹然止步,不可思议的转头。
这一瞬他忽然回想起,那日在朱案后看到的梅座师,面上挂着那枚慵懒阴晦的笑,必然是自己小人之心看岔了——江左第一公子名副其实,并未循私为难他!
他心情激动地往司堂中寻找梅大人的身影,却发现,此日梅大人并未出席。
不止放牓日,连之后为高中举子庆贺的鹿鸣宴上,也不见这位主考的身影。
学政大人在宴上举杯感慨,梅刺史当真勤公爱民日无余暇,是吾等学习之楷模啊。一顿天花乱坠的追捧,学子们纷纷附和不已。
解元秋知深的母亲是广陵人士,与梅鹤庭算是半个同乡,学政大人将一块鱼跃龙门和田玉交给他,笑眯眯道:
“此玉,乃是梅大人交托本台赠给解元的。他人虽未到,爱才的心意想必解元郎能够了解吧。”
秋深知大喜过望,连忙接过来躬首深作一揖:“学生明白!君子当如玉,梅大人风骨温雅卓荦,正是吾辈蹈学之景行。学生定不负梅大人期望,做一君子仁人,笃志终生!”
在新料解元心目中光风霁月的人物,此刻,却正坐在刺史府一间幽深的耳室内。
一身洒墨大料公衣垂在他兽爪缠绕的掐金鞶靴之上,雪帕掩鼻,参汤呷口,睨眼瞧着地上瘫软如泥的范阳城名医。
耳室的两侧墙上,临时挂上了一排散发着寒腥气的问刑用具,长钩链短尖刀,应有尽有。
因室内狭窄,愈显得森冷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