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大、大人……”
被莫名抓来的范阳郎中,看不出眼前之人的公职高低,他甚至不知自己此时已经身在离家百里外的汝州地面,只记得,当时在自家药铺后被人捂住了口鼻,摘了眼罩子后人便到了这里。
“小人是良民啊!”实在想不出自己犯过什么事、得罪过什么人的郎中,哀声憋出一句。
“范阳,余清明。”座上之人嗓音又清又靡,修长的指擎着一盏小哥窑束腰杯,不紧不慢晃动腕子,两瓣薄唇被那滋补的参汤润得水红飞逸。
“良民,是么?再好生想想,这辈子你便没逆心给人看错过病,抓错过药?”
男子说着,漫淡地取过一柄一尺来长,不知作什么用的铁柄弯尖钩,玉白的指腹抵在钩刃之上,缓缓摩挲,“不然,本官给你提个醒?”
余清明经此一激一吓,霍然想起春天时进京那档子事,心头一跳,又听堂上拍案断喝一声:
“洛阳大长公主身体康健,却被尔等庸医错诊为血枯症,现要拿你全家脑袋来销,你还做梦呢!”
大长公主?余清明完全懵了,当日揭榜入宫,说是为太妃娘娘诊病,他也只在帐帘外头号脉,哪里知道那位竟是大长公主?!
他哭冤叫喊道:“草民求大人明鉴!当日草民揎胆入宫,开始时号贵人的脉象,确是无病的,只是寻常血虚罢了。可……陛下忽然问草民,贵人的血枯症能不能治,草民心想,宫中御医的医术自然在草民之上,便不敢胡乱再开口。回到家后,这件事就在草民心里落了疙瘩,一直难解……这,这都是草民一时糊涂,求大人开恩呐!”
梅长生光采精明的眸子注意着他每一个细微表情,闻言,饮尽盏中参汤,镇定地撂下。
没人知道他的掌心已经汗湿了。
审官有审官的方法,审民有审民的路子。若用问周太医的那套说辞,上来询问这些揭榜的郎中有没有误诊,只怕他们为了家小性命,咬死不敢承认。
非要反其道而行,先定下他们误诊的罪,惊惧之下的辩解才最真实。
破开第一道口子,余下都好办了,梅长生不肯假手于人,将四月里入过宫的郎中一个挨一个审下去。
结果十个里有九个都说,当日未诊出贵人生病,只恐招惹麻烦,所以不敢言明。
至此,梅长生的另外一半心,终于重重地落地生根。
与此同时,他心中又生出一股深深的后怕——如果前两回的药她真的喝了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幸好,老天垂怜,不管阴差阳错也好,有人从中作梗也罢,终究没有叫他弄巧成拙,至于那白费的心血与身体的创伤,自然都不值一提了。
有那么一瞬间,梅长生刚喝下去的参汤仿佛涌上了眼,辛辣地灼着他的眼睑,急欲流出。
但那种幸福的软弱只被他放纵一瞬,便无喜无悲地藏起,起了身,抚平袖摆,将手中捏皱的帕子丢到地心那摊骚臭的液迹上。
推开角室窄门,天光涌入,豁然开朗。
背靠墙面等待的姜瑾连忙直起身子,“公子,如何?”
梅长生静静地点了下头,眼波漪漪流转,忽露出了点温柔的笑意,“这些糊涂东西留着也无用,眼见秋深,就别送回家了。
“送去江左吧,江左,气候好。”
姜瑾听见这喜怒莫辨的声口儿,青.天白.日的打了个激灵。
犯错的人当然要问责,可听公子的意思,让他很难不往“私刑”上头想,这放在从前可是公子深恶痛绝的勾当。
可,人都得护短不是么,把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这帮子庸医误诊,长公主能吃这么些苦么,公子能受这么些罪么?故而便也不敢提出异议了。
一颗心终抵是放了下来,最重要的是,他家公子终于不必再动辄干挖心取血的买卖。姜瑾搓着手道,“这都是上天庇佑公主殿下,公子接下来打算……”
眼角眉梢皆含笑的梅长生,耐性儿听他啰嗦到一半,突然便抬步,往养马房去牵了医马,牵出府门后一鹞身翻上去,快意喊了声“驾”,直奔九峰山而去。
一上马,他的笑意便完全掩不住了,从莞尔,到咧唇,到嘿声,最后放声大笑。
男人掷手弃了马鞭,只是信缰疾驰,遇栅跨栅,逢道转道,迎面的疾风将他额上束带掀落,如只黑鸦坠地,马上之人略不回头,发冠松散了,他也只顾驰骋,衣带凌乱了,他也只顾欢笑,一气儿骑到行宫的白玉牌楼下,梅长生口喘粗气,湛如银河的眼眸向上遥睇一眼,面对高崎陡峭的山道,睥睨反手拍马背,“驾!”
这一年的汝州,秋闱鹿鸣宴之日,独有一人骑马上高岗。
马骨劲利而飒沓,受到指令,在山林间驰跃奔腾着,马上男儿则俯身低贴在马背之上,与高高低低的欹枝擦身而过。哪怕知道在坡林骑行是大忌,亦无反顾。
然马力有时尽,终于,在一片地形蜿蜒的枫林之中,白马长嘶一声屈倒前蹄,梅长生跌落下来。
他随势滚进一片厚软的枫叶堆中,摊开双臂,肩膀抖动。
他在笑,无声大笑。
随手抓起一把枫叶,此时也不去管干净不干净,扬臂一撒,红叶飘抛而起,又纷纷扬扬落在他的眉上眼上,襟上袖上,将那身玄服点缀得红艳如火,将他眼中的阳光分割得斑斑斓斓。
“一片一片又一片,片片坠在阮郎面。”他倒在这四野无人之地,如醉如酲地哈哈道,“大善,大善!”
老天对他梅长生何其不薄也!沧海遗珠,失而复得!哪怕这份得不属于他,哪怕他日后仍有贪求,可当下此时,他当真满足得一无所求了,得知她无病,健康,仍是那世间最得意的女子,是那不会坠殒的朝阳,他还求什么呢?
当姜瑾焦急地在高山峰林间找到公子时,看着那匹蔫蔫打鼻的马,他几乎不能想像这马是怎么跑上来的,驭马的人又该有多疯野。
而梅长生还在耸肩而笑,流出了许多泪,浸湿鬓发。不是他故意作此疯癫作派,他是忍不住,控制不了自己的嘴角。
姜瑾呆呆地看着他,他一辈子都没见过公子像今天笑得这么多,这么恣,这么放浪形骸。
就好像将二十年来归束在骨子里的墨规泥矩全都抻抖释放了出来。
就像一个风发意气的少年郎。
“阿瑾,你可知我心中有多欢喜么?”
梅长生枕臂望了一阵天边流云,箕腿坐起,簌落一身红叶。他眉眼灼灼地望向他,敲扣心腔:“此刻我才觉得,我是活着的。”
“回洛阳——我要告诉她,亲口告诉她去!”
业已定论了,这份喜悦便一刻也不能独揽,他要尽最快的速度将他的殿下从死亡的泥沼中带出来,片刻不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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