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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啦……放回去吧!”王良明一边假装没事儿一般搪塞着他,一边踮高了脚尖,试图去抢夺回那本书。
他当然知道,那可不是书,是家里的相册。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得赶紧拿回来。
可他越是这样,武藤就越是好奇,想要探个究竟,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男人把书藏到了身后,笑着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不能给我看看呀?”
“哎呀!这个……”王良明很着急,便随手从书架上扯下一本过去的外文课本,递给武藤,毛毛躁躁地说道:“那本书,没什么值得读的。我给你看这本…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比你现在拿的那本好看多了。”
见武藤盯着自己递过去的书,满脸都是惊奇与戏谑的神色,王良明趁势和他讲:“你别瞧不起这本。卢梭,可是位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他的这本着作,影响了整整一代法国青年。最终,一场大革命的爆发,推翻了腐朽的王朝,为法兰西带去了民主与共和的曙光。再之后……”
“嗯,再之后,”武藤打断了他,颇为感慨地接下了他的话茬:“革命党人内部起了矛盾,罗伯斯庇尔搞出了自己的雾月政变。后来又是拿破仑。似乎,和之前相比,都没好到哪里去?”
他看王良明无话可说,便继续论证起自己的观点来:“所以嘛,你这点就不太好。不要总是只看到一个局部,却忽略了历史整体的走向。并且,”男人盯着王良明手中拿着的那本书,又仔细瞅了眼,确认不是自己看走了眼后,便接了过去,指着书的封面,笑着问他:
“你再仔细看看,确认这本是……卢梭?”
王良明这时才发现,那是自己中学时的英文课本。尴尬中,他本还打算去书架上再找找,把那本《社会契约论》给武藤翻出来。可是,就趁王良明没注意的空档儿,武藤便已自作主张翻开了那相册。一张挺大的黑白照片,赫然展现在了柔和的灯光下。
“搜嘎~原来如此。”男人点点头,先简单浏览了遍之后,利落地合上相册,将它牢牢夹到了自己腋下。武藤咧嘴乐了,按着王良明的肩,摇晃着他,问道:“怎么了呀?你都认了我这个大哥了,这些照片,也不给哥看看,不让我了解下你们过去的日子?”
“哎呀……这…都……旧事了,”王良明眼睁睁地瞪着再拿不回来的相册,结结巴巴地回答他说:“有什么……特别值得再看的呀?”
“有的看。我要看看。”武藤一边讲着,一边将毛巾甩手搭到肩上,再弯腰提起了水桶,往门外走。他告诉王良明说:“你等着。先别睡,等过会儿,好好给我讲一讲。”
说完,男人就吹着轻快的口哨,出去了。留下王良明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屋子正中,略有些不知所措。
他使劲挠了下自己的脑袋,抓着头发,狠狠扯了两把。实话讲,他的确不想武藤看到里面的照片。倒不是说,因为藏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而是因为……
那里头有些照片,是他自己小时候,跟家人一同到照相馆拍的。虽说称不上难看,或者拿不出手。可若是叫武藤给瞧见了,仍会让王良明觉得很不好意思。
可眼下,主动权已不在王良明这边。他清楚,男人将相册拿了去,铁定是要将自己的过往人生一探究竟。王良明踱步回了床前,叹了口气,将方才因为和武藤瞎折腾,而被自己给踢到了地上的被子捡起来,重新铺好后,盘腿坐到了上面。
真是的。早知会这样,自己就应先都浏览一遍,把那些拿不太出手的照片都给撕下来。王良明暗暗责怪了自己片刻后,一抬起头,就看见推门进来的武藤,已经翻阅起了相册里的照片。
“你跟你父亲,长得倒还挺像的。”武藤指着一张大的全家合影,跟王良明说叨着,同时也坐上了床,靠在了他身旁。王良明望向了摊开在男人腿上的相册,见那些夹在其间的黑白相片,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颇显出了几分别样的沧桑感。
都过了那么久了……
“是吗?我其实…已经不大记得了呢。”王良明小声和武藤讲道:“毕竟,父亲离开我们,到了明年,大约摸,得有个整整十年了吧。”
他伸出手,轻轻摩挲起相片上的父亲,母亲,自己还有妹妹的影像,沉思了半晌,继续和男人念叨起如烟的往事:
“这张照片,大概,就是在我……两三岁左右的时候,父亲带我们全家一块儿,去了次照相馆,拍了这个,还有其它几张合影。”王良明一边讲述,一边简单地撩起几页,翻了翻,又说:“剩下的……嗯,我们家原来也曾有一台照相机,零七八碎地拍过点相片。只不过,后来走得急,加上那样物件太大,带不走,就扔在北平了。”
武藤双手捧起了相册,仔细端详起扉页上那张王良明全家过去的合照。男人看到,照片的正中,王良明的父亲身着长衫,端坐在椅子上,手臂里怀抱着当时尚且是个婴孩的王婉宁。而王良明和他母亲,则分别立在两侧。
日本兵发现,面相上看,他们的母亲比现在年轻许多。她穿着纹了牡丹与凤凰的旗袍,盘着发髻
', ' ')(',还带了对玉镯,微微倚靠在丈夫身边。照片里的王良明则完全是个小孩,即使腿站直咯,也就将将才到他父亲膝盖的位置。
不过,武藤仍能觉察出,年幼男孩的眼神,虽说比现在的王良明更加稚嫩,却同样能直接映入了自己心底。和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所带给自己的某种…感觉,一模一样。
“嗯……这个,呃,就是我们家了。”王良明注意到男人的眉宇间添了几分认真,略有些尴尬,想翻到下一页去,给他看看别的。可是,武藤偏偏拉住了他,像是想再仔细‘观摩’一阵儿,好似眼前面对的,不仅是一张简单的照片,还是一样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这个…真…有啥好看的啊?”王良明很难为情,结结巴巴地问男人。
武藤则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给了他肯定的回答:“当然要看。这可是你们一家的过往,是历史。比起你一天到晚,跟我空谈些没边际的大道理,或者担心这事那事,倒不如,咱俩一块儿回忆回忆从前。”
男人见王良明不作声,便凑近身,胳膊肘杵了他一下,笑道:“从前的日子,你不是一直很怀念吗?我也对你们原来在北平的生活,挺好奇。这不就正好了嘛,咱俩以后闲着的时候,就聊聊这些。不要一天到晚,总是弄得太严肃,太正经。”
“我?太严肃?”王良明吃惊地转过脸,询问武藤。
男人鼓着腮帮子,瞪了他一下,用力点点头,肯定了他蛮精确的自我评价。
“有吗?……”王良明深表怀疑,跟武藤讲:“我一直觉得,你来了以后,我们家整个氛围都翻天覆地般的变了,甚至有时候都有点…不大正经。然后,你现在觉得,还不够?”
“当然不够。”武藤耸了耸肩,手指敲着相册里的合影,告诉王良明:“至少,得把现在的日子,过回你们原来在北平时那样,对不?我可不愿意看到,我都来这儿了,这里还整天跟一潭死水一般,多…闷得慌呀?”
“死水?……”王良明无可奈何,但又不得不去纠正下日本人乱用的措辞:“你用的这…一套一套儿的说法,都跟谁那儿听来的啊?”
“和你呀。”武藤笑嘻嘻地拍着他的肩膀,回答他:“这点,你必须得向你大哥学习。你当每天晚上咱们在饭桌前聊天,就仅仅是谈天,而已?听你们讲故事的时候,我可不光只是听听。”
“哦,这样啊。”王良明木然点点头,撇了撇嘴,又问:“…好吧。可是,我似乎不记得我有和你讲过,什么‘死水’之类的…吧?另外,谁说我们原来在北平,就过得很好了?”
“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武藤摊着两手,显出一脸无辜,以示这‘责任’全不在于自己。男人说:“你不是总和我讲说,过去你们在那边…做的一些事吗?我当然觉得,你对那段日子应该很怀念,所以才会这样。而且,”
说着,武藤便端起相册,指着照片里面王良明父亲的旧日影像,对他讲:“我发现,你对你母亲的不满,大概也是缘于…你很怀念你的父亲,他对你的态度,比你母亲对你和你妹妹的态度,要好很多。对不对?”
“唉。”听到他这么讲,王良明叹息了一声,望着相册里贴着的全家福,摇了摇头,说:“其实…并不是。从某种角度来看,我爹对我,比我娘要更狠…”
他见男人的目光里充满着不解与困惑,便继续跟他解释:“你知道吗?在你过来以前,每逢我娘生我气的时候,若要打我,都是用笤帚,或者手。可若要换作我父亲,那可就是戒尺跟皮带了。”
“父亲那时,对我们的管教极为严格。哪怕我还小,我也记忆犹新。”王良明没注意到武藤脸上略过的一丝丝惊讶,接着回忆道:“我六岁左右那会儿,没有进北洋政府开办的小学校,而是被父亲送入了私塾读书。教书先生对我们同样很苛刻,每天都要背大量的古籍。背不出来,也会挨板子。”
王良明将相册向后翻了一两页,指着一张小照片上,站在某栋四合院前的自己,对武藤说道:“有一天,我早上太困顿,没能起来,睡了懒觉。父亲一来,二话不说,掀开被褥,抄起皮带冲我的腿就是一顿揍。”
“那天刚好又下了雨。可为了惩罚我的过错,父亲不准许我坐黄包车,只能打伞走路去私塾。到了以后,其他人已经上课了很久,我的手便先挨了先生的一顿板子。紧跟着,因为走路太匆忙,太劳累,没能完全背出来前一天教授的古文,又是一通戒尺,噼里啪啦揍了我一顿。”
“这样的状况,直到我进了中学,才渐渐好起来。”王良明一边跟武藤讲,一边缓缓将手掌摊开,在灯光下默默观察。
虽说日久天长,旧时曾留下的伤痕已经悄然褪去。但是,曾经听过的那些怒吼,以及戒尺或皮带打在肉身上的声响,终究还是他心中无法抹去的一道阴影。
“所以,你现在还觉得……”半晌过后,王良明转过头,问坐在身旁的男人,说:“我过去的生活,很好吗?”
武藤伸了胳膊,将王良明揽了过去。男人沉着脸,摸着下
', ' ')('巴思索了一会儿后,感慨地讲道:“和我比起来嘛,肯定还是要好多了。”
“你…小时候,也和我一样?”王良明问道。
“那还用说。”武藤挑眉看了他一眼后,将手用力攥成了一个拳头,使得胳膊上结实的肌肉再度微微隆起。他告诉王良明:“虽然,我基本没和父母相处很久,不是在小时候挨打。但你以为,我这结实的身板儿,是凭空来的?也差不多,都算是…被打出来的吧。”
“啊?”王良明没听懂他所要跟自己表达的涵义,问他:“这个……不是因为你是当兵的,所以才……”
“嗯。你说的没错。单拿我们航空兵来讲,除了要上技能课与驾驶实操之外,每周七天,都会有不间断的体能拉练。但是呢,”武藤顿了顿,告诉王良明:“假如你是刚入伍的新兵,就会被老兵排挤,欺压。若是闹出了很大的矛盾,挨拳头,也是免不了的。”
“这么严重?”王良明虽说对此并不奇怪,但仍有点惊诧,问:“自己人之间…也会…打架?”
“岂止是打架,有些时候恨不得都能闹出人命来。”武藤说着,便再点上了一支烟,又试图想塞进王良明嘴里。不过相处了那么些日子,王良明对他这套,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应对策略’:接过后,直接就作势要往窗外扔。
武藤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将烟重新拿了回来,自己抽。
“给你讲一件事,不过也不是我的亲身经历,从别的战友那里听来的。”男人将相册往后翻了几页,一边粗略了解着王良明和他家人过去生活的一些片段,一边跟他说起自己那边的故事:
“大约是去年,还是在太平洋战场,不是你们这里。”武藤说道:“我们的战机编队从马里亚纳东边执行任务回来后,大伙儿都在为首战告捷而庆祝。不过,据说有一位曹长,好似是因为,觉得飞行员的生命比较宝贵,不应该在座机被击中后,用‘零战’的方式,撞向敌舰,就跟他们的长官发生了争执。”
“结果,他就这么被长官给暴打了一顿。而且不光是打,他长官最后还掏出了枪,想直接毙了他。得亏当时还有人帮忙拦下,加上他之前战功显赫,此事才不了了之。”
“真没想到。”王良明听完后,感慨地对他说:“我曾经以为,你们的军队,对内部,自己人之间应该是很团结的,这样你们才可能以那么快的速度,侵占了我们那么多的城市。可我还真不知道,原来你们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跟我们那会儿的北洋军,一个德行。”
“哈哈,怎么可能团结呢?”武藤像是在自嘲一般,略带讥讽地讲:“就拿我原来所在的关东军来说,老兵逼着新兵去买酒,酗酒完后再殴打新兵的事情,都很常见。那时候,我们这些人,也没少被欺负。”
“也正因为是这样,我们几个要好的朋友组了一个小队,专门对付他们的挑衅。我们中,若是谁被老兵欺负,其他人就一块儿帮着上,跟他们打。最开始的时候,双方毕竟年龄、体力悬殊,我们并不占优势。可慢慢到了后来,打了很多次以后,便渐渐…上手了许多。”
“而且吧,”武藤记起了件比较有趣的事,嘿嘿一笑,跟王良明讲:“我们经常会观察,看看那帮‘前辈’们之间,谁和谁会闹矛盾。如果恰巧碰上我们讨厌的人,我们就尽一切可能争取他的死对头。这样,下次再遇上事,那人就能帮我们一起教训讨厌的家伙了。哈哈。”
“能这样?”王良明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他,同时问:“你们…都怎么争取…他们的啊?”
“咳,没什么特殊的。”武藤挠了挠后脑勺,继续说:“不过就是,主动给他们搞来两包烟,提去一瓶酒,之类的吧。除此之外,如果在营地附近,能够打到些野味,我们也会拿去送给他们。”
“好吧,你们这过得,也是可以。”王良明叹了口气,又问他:“所以说,你现在这么能喝酒,抽烟,都是跟那时候……养成的习惯?”
飞行员没直接回答,打了个响指,算作是默认。
“嗯。唉,”王良明将在武藤腿间摊开的相册又向后翻了一两页,停留在了几张母亲的个人照,和自己与妹妹玩耍时拍的照片那里。“看来,咱们其实,活得都挺不容易。不过,既然都这样了,为什么你们的政府还坚持要发动战争呢?”
“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男人思索了一下,告诉他:“我也不敢说,我现在已经完全想明白了这里面的一些道理,和关于‘共荣’的真正涵义。所以嘛,”武藤卖完了个关子,话锋一转,说道:“咱们还是先继续讨论讨论你家…嗯,咱们家的事,比较好,也比较现实。”
“咱们…家的事?”王良明没完全习惯这样的叫法,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啊。咱们家的事…这个,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可说的…了吧?你来这么久了,这儿就我们几个人,你还觉得,自己不够了解啊?”
武藤没直接回应,而是被一张照片吸引住了。他指着那张照片中的一样物件,向王良明请教道:“这个,是什么呀?我没有见过诶。”
', ' ')('“哦,它啊。”王良明凑过去一瞧,见男人指着的,是自己小时候跟家附近玩儿乐时的相片,便告诉他:“这个叫做空竹,是老北平一种特色玩具。”
“玩具?怎么玩儿?回头也教教我呗?”武藤很好奇,瞅见那东西两头宽,中间窄,被两根棍子牵出的细线平稳地吊在中间,却不知是怎样的原理,便来了点兴致。
“想法不错,可是,没有东西啊。”王良明模仿武藤之前和自己说话的模样,摊着两手,耸耸肩,告诉他:“这都不是我们当年走的时候,没一起带上的了。这个本来就是管邻居家孩子借来的。没用过几次,所以我耍得也不好。”
“我在满洲,倒是看到过你们这边有玩儿滚铁环,和我们那里一样。”武藤点了点头,又仔细观察了下照片里面,年纪尚轻的王良明正笨拙把玩的物件,问:“空,竹。这个,是用竹子做成的?”
“应该…是吧?”王良明回答他:“我记不大得了。印象里,邻居家他们那个,恐怕还不是竹子做的…吧?我感觉,更像是普通的木头。”
但男人却不那么想:“如果是普通的木头做的,那干脆就叫它‘空木’好了,为啥还会有‘空竹’这个名字呢?”说完,他又转向王良明,满脸期待地讲道:“我看这个挺不错。等回头,咱俩想办法,弄一个来,怎么样?”
“好是好,只要你能找到就成。”王良明告诉完他,接着又说:“不过,我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空竹,或者你刚才提到的滚铁环之类。相比玩儿它们,我倒宁愿花一下午,就坐在胡同口的台阶上,听听信鸽飞过的呼呼哨音。”
“看来,你的确很怀念过去的生活。”武藤缓缓吐纳出一口烟雾后,悠然地下了个结论。
“也称不上……”王良明思索了会儿,仍然否定了这个推论。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总之,现在的我,对过去,可能是有那么一点想念吧。但是呢,假若有机会,让我重新回到那时候,我恐怕并不会乐意。我不清楚,这种感觉,到底应该算作什么。”
他继续对男人说道:“现在在这边,每天过得虽说清苦一些,却不用再那么顾虑。这边氛围相对宁静,让人很享受…啊不!不能说是享受,但总之,还是……哎!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这样的一种……感觉!”
王良明很懊恼,双手扯住了自己的头发,狠狠揪了两把,试图将这‘感觉’形容地贴切些,具体些。武藤则笑了笑,把先前指尖捏着的旧烟头掐灭后,扔了出去,告诉他:“没事,我懂你想说什么。我和你也是一样的嘛,对过去的日子,称不上缅怀,但多少会留恋一点。可若是让我再上战场,我…肯定坚决不干。”
“嗯嗯,所以,这种情绪,真的好复杂。”王良明叹息了一声,做了个补充,“总是纠结于现在和过去,历史与现实。但纠结了半天,又纠结不出个所以然,纯粹是在浪费时间。”
“那么,我们现在就来定个目标吧,怎样?”武藤稍稍收敛起了笑容,一本正经地和王良明说:“目前是八月份。等到了明年,三四月左右,咱们在这边的生活,就至少要恢复到和你们原先在北平时一样。你觉得,如何?”
“好是好,只要你能实现,就都好。”王良明回答了他,但心底其实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他说:“现在物资紧缺,交通也不方便。如果要做到,可得费好一阵儿功夫。不是那么容易的……”
“有了一个奋斗的目标,就有了做事的动力了,对不?”男人一脸轻松,好似一切早已运筹帷幄,尽在掌控之中。武藤把相册又往后翻了几页,浏览着王良明和他妹妹一起在河边拍的一些照片,对他讲:
“你之前还觉得,你母亲肯定不会让你妹妹出门,到诊所去工作。可是呢?有你想得那么艰难嘛?”
“啊对,正打算和你商量一下这个事儿呢。”王良明连忙插嘴道:“你确定,真的要让她到诊所去吗?我总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大妥?”
“怎么不妥?哪里不妥?”武藤反问道,同时环抱起两条胳膊,静待王良明给出个缘由。
“唉……就是觉得,一个女孩子,就这么抛头露面的……”王良明向男人吐露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他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毛病,直到武藤大笑着打断了他。
“原来你认为,女孩子不应该出去工作?”武藤被他自相矛盾的逻辑逗乐到不行,说道:“有意思。你自己说自己喜欢西方人口中所谓的‘博爱’‘仁厚’,要跟腐朽落没的东方文明…嗯,要来个什么‘一刀两断’。然后,你又牢牢遵循我们的传统观念,认为女人就应该在家待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良明尴尬地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唉,怎么说呢,现在到处也乱,的确不安定……”
“好啦,不用再跟我解释啦。讲来讲去,你不还是想论证自己的想法合理嘛?”男人说着,便将王良明轻轻往床里侧一推,然后自己抱着相册,也利落地翻身上去,靠着被褥,揶揄他:
“我觉得吧,其实你呢,骨子里面还挺认同你们自
', ' ')('己的这套传统理念的。只不过,因为你的父亲和老师的缘故,让你产生了点抵触,所以后来才会这么仰慕西方人的东西。”
被武藤一下子给说中了心事,让王良明不知所措。他讪讪地为自己辩解道:“也……不完全是这样啊…。因为,人家的很多理论与技术,本来就先进,比我们自己的要好。难道,应该放着好的东西不学,偏偏去拥抱那些…糟粕?”
“嗯,你来说说看,哪些先进?好在什么地方?”武藤问他。
“就比如,我原先在北平,曾经有位清华大学的美国老师来给我们上英文课。”王良明对男人讲:“她所有的课上,除了教授知识,还经常会给我们普及平等、自由、民主的理念。她告诉我们,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并且在美国社会,每一个人都可以畅所欲言,不用担心会……”
不等他讲完,武藤便哼了一声,打断了他:“呵,她说的这些,你有亲眼见过吗?”
“正因为中国的传统里,永远充斥着三纲五常,三六九等,才见不到这种美好的景象。所以,我们应该以美国社会为样本,作为中国社会的前进方向。”每逢论述到这一议题时,王良明倒能够在武藤面前找回点儿底气,故作出一派城府深沉。
“哈哈,那我来告诉你个事实吧。”武藤乐呵着对他讲道。飞行员下了床,关掉了房顶的电灯,只留下桌子上台灯的光线。待重新盖好被子后,男人继续说:“我在德国学习的时候,可是亲眼见过面包坊的店主,是怎样用木棍当街殴打自己店里的学徒的。”
“德国又不是民主国家,已经被法西斯势力所掌控了,和你们……一样啊。”王良明说,“只有像美国,英国,还有法国,这样的国家,才代表着文明,代表着希望与光辉,代表着正义。”
“哈哈,文明与希望?”武藤笑了笑,反问他:“那你说说,既然他们代表着正义与文明。当德国进军波兰的时候,为什么他们全都选择了保持沉默呢?在五年前,美国也为我们的大东亚计划提供了很多石油与废钢铁。”
“从这个角度来看,大家不都一样咯?”男人喝了口水,略微思索了片刻,继续讲:“啊,虽然如此,但有一点我得强调。我们日本,与德国的出发点,还不完全一样。德国要的,是建立纯正的种族血统。而我们要的,则是共同繁荣的文明,实现东亚的自强。”
“是吗?也就是说,你们才是真正提倡‘平等’的人咯?”王良明见男人还点头表示同意,便瞥了他一眼,躺下身,背对着他,说:“可是,你们的军队,似乎并没有真把‘平等’,践行在行为上啊。”
“唉,我只是个航空兵,只能代表我自己。每个人的想法与行为都不一样。”武藤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回答说:“总之吧,理想这个东西,在奏折上写出来的时候,总是绚烂夺目,光彩照人。一旦放入了实践,往往都走样得厉害。”
男人一手揽着王良明,一手将相册又向后翻了几页,静静浏览着这一家人在过去的平和生活。实话讲,他有点妒忌。回想起自己,打小以来,因为父母相继离去,自己在来这边前,从没有拍过一张照片,留下一丁点能够回忆的影像。
而现在,一个新的家庭收容了自己,自己还可以与王良明分享他们的喜怒哀乐,过上了自己先前一直渴望却不敢奢求的日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积了怎样的德,才会得到神明庇佑,给了自己一个新生。但无论如何,他都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要用自己的力量,把这个地方,经营起来。让王良明也能够轻松些,快乐些。
想着想着,武藤的指尖不自觉地夹紧了相册的页边,使胶纸发出了‘吱啦’一声响。这可将王良明给吓了一跳,赶忙转过身爬起来,问他:“你干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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