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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县试第二场考试,即初覆。
来参加考试的不到八十人,一则许多人未上甲乙榜,没有参加再覆资格;二则有的人虽上了榜,但知晓自己夺不了好名次,干脆节省时间好好温习,备考四月的府试。
初覆还有个有趣的规定——正场考试随机安排座次,到了初覆,则按照团榜的名次,依次往后坐。这是为了让主考官能看清楚,名列前茅者作答时,是否规矩。
东边微微露白,徐言成再次来到贡院前,也不知那詹清远是有意等他,还是如何,总之,又在贡院外遇上了。
“我因黄花一题,破题偏了,只能落座乙排,真是个教训。”詹清远道。
徐言成知道詹清远的性子,此话真意应理解为——哪怕我偏题了,我还能坐在乙排。于是奉承道:“乙排也是个不错的座次,兴许再覆时,清远兄便能提到甲排来了。”
詹清远掩住喜色先行进了贡院,说是考完以后,找时间再细聊。
……
徐言成等到淮津两兄弟到场,三人结伴,受检入场。
三人一进贡院,便有一道目光追随了过来。
那詹清远先是诧异于裴少淮两兄弟竟然也来了,不是说他们俩的学问很是不堪吗?又惊讶看到他们走过了丁排、丙排,再从自己身边一掠而过,径直走到甲排跟前。
詹清远的目光紧紧追着三人,直到看见裴少淮在居中的甲排一号坐了下来,裴少津在二号坐了下来。
他脸上先是惊,再是怒,最后是惭颜,目赤耳热,口吐热气,方才在贡院外的那抹喜色,荡然无存。
徐言成看到了詹清远那赤红的脖颈,叹了口气,低声自言道:“果真是不堪。”紧接着在甲三号坐了下来,不再理会盯在他身后的“刀子”。
……
初覆不考帖诗,考四书文一篇、经论一篇,默写经文一篇。
难度比正场要小一些。
后面的三场,大抵情况皆是如此。
今日,还未到申时,已经有三十人交卷,沈知县揭下封条,放头牌。这一回,三个小子都交了卷,一同出去。
贡院外。
徐言成正欲登车,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喊声:“徐言成你等等。”略带着些恶狠狠的意思在里头。
“少淮、少津且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徐言成早知道詹清远会来找他,只不过没想到这么耐不住性子而已。
詹清远跑上前,道:“徐言成,咱们相识多年,你怎可如此戏弄我?你不是他们兄弟二人学问十分不堪吗?”
“我本意是,与他们的学问相比,连我都自惭形秽,岂知你会那般理解?”徐言成直言道,“正因与你相识多年,我才不好与你挑破。”
又道:“你何必如此怒气腾腾来寻我?”
“我自不是那个意思。”詹清远掩饰道,不知是如何咽下怒意的,佯装笑着道,“我不过是替你担忧而已,岂是怒气腾腾,咱们兄弟二人,切莫会错了意,生了隔阂。”
他贴近徐言成,凑在耳根旁,低声道:“你学问之好,我素来是知晓的……你们家夫子倾囊相授,把两个外人教得比你好,压你一头,这不是顺着胳膊往外拐吗?我方才急了,语无伦次,实则是想提醒你而已。”
一副替徐言成打抱不平的模样。
此时,徐言成已经听得心生怒意,道:“你可知,那染坊门口为何要卖盐?”
徐家和詹家有所往来,徐言成身为长孙,自然不会与詹清远撕破脸皮的,故此没有明说,只留了一句“清远兄再好好想想罢”,而后离开了。
詹清远怔怔,这回,他没有再会错意,徐言成是讥讽他——既要颜面,又多管咸事。
……
詹清远想要离间三人,岂会得逞?
早前,不管是徐言成的父亲徐望,或是其二叔徐瞻,皆已与徐言成袒心聊过,说是——这世间的人才千千万万,淮津兄弟只是其中之二,与他们相和,则可一同进步,与他们相悖,也改不了这“万千人才争过独木桥”的事实。
一木难成材,万木争光,方能笔直朝天生长。
如今的徐家与裴家,姻亲、师徒、同门,层层关系叠在一起,岂容外人挑唆?
……
后面的三场考试,不知詹清远是何想法,没有再来参加。
半月之后,县试五场考试全部结束,依据前面四榜的成绩,县衙贴出最终的榜单——长案。裴少淮文章最佳,位居第一,即为县试案首,裴少津、徐言成紧随其后。
段夫子道:“四月的府试,可以继续参加矣,年中的院试,则还需再斟酌斟酌,你们年岁尚小,还是不要太过冒进为好,免得失了信心,得不偿失。”
三人县试名次不错,府试问题应该不大。但是院试,从二十岁到五六十岁,多的是老童生厚积薄发,要争一个秀才名头,难度陡然上升。
除了裴少淮借着“县试案首”的
', ' ')('名头,大概率可以上榜以外,裴少津和徐言成未必可以。
所以段夫子才提议,府试之后,多积淀几年,再参加院试。
因三个小子忙着温习功课,备考府试,裴徐两家皆没有大办庆贺,也没有四处声张。
……
……
淮津两兄弟通过了县试,名次靠前,景川伯爵府里,因此发生了些许的变化。
主要是逢玉轩那边。
裴若竹,竹姐儿,年已十四,是个十分要强的性子,棋琴书画,不敢说样样精通,至少是有模有样,与别家的女儿相比,不落下风。又跟着林氏学过看账管数,林氏试着让她管过几间铺子,皆没出过大差池。
年底时候,林氏忙不过来,还会叫她到账房里,一同梳理年账。
这样的性子,林氏回娘家与嫂子叙话时,都忍不住夸赞一声,道:“英儿她那三姐,性情、手段都是好的,只可惜是个庶出……我虽有心,却无力帮她甚么。”
自打津哥儿通过了县试以后,竹姐儿出门的次数是越来越少,轻易见不到人。
沈姨娘先是说竹姐儿近来身子不适,替她推掉了看管铺子的那些活儿,过了不久,又来同林氏商量,让林氏把教竹姐儿棋琴书画的女先生给退了,道:“这些日子,她身子不适,平日里只能绣绣花,做些轻松的……顾不得学恁多其他的,夫人不若把女先生退了罢。”
沈姨娘表现得如此明了,林氏岂还能不意会?
待沈姨娘走后,林氏怅然,感慨道:“也是爱女心切,为之谋长远,唉——”
……
这日,林世运从扬州回来,带回来不少好料子,叫人给妹妹林氏送来不少。
英丫头很高兴,选了好几匹素锦的料子,说道:“这几个料子,用来制春裙,最合适不过了。”想了想,又道,“竹姐姐的针线最好,做的衣裳好看又合身,我去叫她过来,好好合计合计,做几身好看的,等到樊园赏春的时候,一同穿上新衣裳去顽。”
姊妹俩年岁相近,素日里十分合得来。
可英姐儿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竹姐姐了。
她还没来得及出门,就被林氏叫住了,道:“英儿,你回来。”
林氏让女儿坐下来,靠在她身边,语重心长说道:“往后,你竹姐姐不会再去甚么樊园,亦不会再去其他人家顽了,你乖一些,不要去院里打搅她。”
英姐儿不傻。
她依稀能想明白一些,但不完全明白,听母亲这么一说,眼睛有些发红,噙住泪水问道:“娘亲,为甚么?竹姐姐明明样样都做得好,为何要被姨娘禁在院子里,不让出去?”
又道:“从前祖母不是说,等竹姐姐及笄了,要替她在京都里找户好人家吗?”
林氏听闻女儿问这样的话,便知晓,女儿也猜出了些许意思。
林氏道:“你祖母欢喜的人家,在沈姨娘看来,未必是好,英儿你懂吗?”
“祖母喜欢甚么样的,姨娘又想要甚么样的?”英姐儿焦急追问,想起往日看的戏曲桥段,庶女被送与人为妾,何等凄凉,心惊道,“竹姐姐不会嫁与人作小妾罢?”
“自然不会,你莫要太担忧了。”
林氏轻抚女儿,见女儿如此心地淳良,为她人忧虑,林氏亦是心酸鼻涩。
她继续同女儿解释道:“咱们这样的府邸,哪里会做出这样糟践人的事情,便是庶女,也是从父[1],领出去是伯爵府的脸面。你祖母要体面,不会作这样的打算的。”
当然,外头有些不长进的小门小户,亦或是高门大户见不得人的角落里,多的是蝇营狗苟的渣滓秽迹,主母视小妾庶出如奴如婢,糟蹋作践,这样的事并非空穴来风。
所幸,景川伯爵府虽已不复昔日风光,但还守得一身清白。
林氏才敢这般说。
“虽不是与人为妾,却也不见得是好。”林氏说道,“你祖母生在富贵人家,又嫁在富贵人家,见惯了家族结姻,对于女子婚配之事,毕竟是带着几分傲意和几分冷漠的,又何况,竹姐儿只是个庶出,素日里太过要尖,算不上得她欢心。一个庶出孙女,若有勋贵人家前来求娶,只需门第相当,于裴家有几分用处,恐怕老太太十有七八是会点头的。”
“你长姐尚且只选了个清流人家,到了竹姐儿,想要嫁作正室,不挑嫡庶的人家轮不上她,她能选的左右不过那偏末旁支的庶出子,或是给人填房。”
景川伯爵府这些年虽有长进,裴秉元外派为官,可仍是不够看的。淮津两兄弟虽颇具潜力,但年纪尚小,只区区童试入门而已,距离科考有所成,还差十万八千里。这个时候,谈什么让人另眼相看。
林氏一条条同女儿说清楚、说明白,既是同她说竹姐儿的事,也是教她日后处世。
“若是能选个长进的庶子,分出去作旁支,过个安稳日子也是好的,怕就怕,这样的仍未必能轮得上竹姐儿,前些日子,那盛昌候家的尤四姐儿,京都里没许到好的人家,都嫁
', ' ')('到成都府去了。再就是,若是嫁过去,发现夫君是个吃喝嫖赌的,家里生了一窝的,病垮了的,或是偏爱兔哥儿的,岂不是带着假风光,跳进了真火坑……怕就怕这样的。”
“各府里头,藏了多少肮脏龌龊事,是要嫁进去才知晓的?故此,沈姨娘才不得不早早替竹姐儿筹谋。”
“眼下,你父亲外派为官了,不在府上,难以顾及,你祖父耳根子又软。若是真有高门大户,知晓竹姐儿有几分本事,打了她的注意,老太太又点了头,你说竹姐儿嫁还是不嫁?不嫁,是不孝不悌,非但损了名声,还要拖累津哥儿科考。嫁了,万一过得不太平,津哥儿惦记着胞姐,读书心神受影响……总之,是个两难的境地。不想陷进这样的境地,就只能早早打算。”
“这样思量之下,换作是我,我也会想法子,让竹姐儿嫁个清白的小门小户,哪怕是个耕读人家,也比去勋贵人家冒险强。如若津哥儿有一日,能科考有成,竹姐儿便也能跟着出头了。”
“怪就怪,你们姊妹二人将到及笄年岁,两位弟弟却尚且年幼,庇护不了你们甚么,时机不对。若是再晚上十年,兴许就不是这样的光景了。”
林氏的姻缘,与此相似,只不过是多了几分运气,这些道理她岂会想不明白?
林氏又继续道:“莫看沈姨娘平日里规规矩矩的,与谁都不曾红过脸,但她是个有主意的,懂得未雨绸缪。她若是让竹姐儿继续学琴棋书画、看账管数,一来怕让老太太误会,以为竹姐儿学习这些是为嫁入勋贵人家做打算,以为竹姐儿有本事应对高门大户里的那些蝇营狗苟;二来,怕学有小成,甚么才女、一把管家好手的名声传了出去,引不来蜂蝶,反招了蝇虫……倒不如不学了。”
“她不让竹姐儿出门,也是一样的道理。深居闺中,等着你父亲任期满了,归来,再替她筹划结亲的事。这期间,只要没人来打竹姐儿的主意,老太太应当也不至于主动把孙女往外推。”
“归根结底,你祖母是见惯了家族联姻,从家族利益出发,而沈姨娘是,明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两人心思相悖。”
林氏说了好长一通话,最后望向女儿,道:“这些虽是我自己推断的,但大抵不会有太大相差……英儿,你听得明白吗?”
英姐儿靠在娘亲的肩上,抱着娘亲的手,原先噙住的泪,早已忍不住,汩汩流下,她点点头,应道:“英儿明白,沈姨娘是在给竹姐姐谋长远,我纵是再想找竹姐姐顽,也该忍着,不能打扰到她们……娘亲,竹姐姐真的要在逢玉轩那么小的院子里,一直待着吗?”
林氏叹了口气,道:“原是不出门就是了,至于沈姨娘为何将竹姐儿困在逢玉轩里,我也不甚想得明白。”
“竹姐姐这样好的人,虽要强,可从不误人半分……这原是好事,如今却要藏着掖着。”英姐儿哽咽道,“女儿一念及此,便觉得堵得发慌,觉得自己甚么也帮不上,浑身没力气。”
让英姐儿无力的,又何止是竹姐儿的事?她也有要嫁人的一天。
她也有要藏着掖着的一日。
林氏想起兰姐儿出嫁时,莲姐儿说过的那句话“这世道里女子本就是要难一些的”,便也说与女儿听,又道:“傻丫头,女子之身不由己,不知出生落地于何家,不知父母之命嫁于何人,你尚且要顾着自己,又哪里能帮得上她?有这份心意就行了。”她们都好比是落入沃田的种子,生根发芽,长得正翠之时,却被他人连根拔起,移栽他处,不知是贫瘠还是肥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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