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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少淮拆开京都的来信,一封是四姐夫陈行辰的,一封是同窗江子匀的。
还未拆封,裴少淮已然猜到了几分信中内容——若是春闱、殿试报喜,又岂会耽误到这个时候才来信?
陈行辰的信,前一半是四姐写的,小隽体字十分清秀,说伯爵府里一切无虞,她在锦昌侯府过得很好,陈家人没有阻拦她研究医理药道,妯娌们私下还会向她请教些小问题……叫爹娘和弟弟不要担心家里,不要担心她,在太仓州一定要保重身子。
又写道,弟弟上回所说的烈酒蒸馏萃取药性,她用做了尝试,未能成功萃取出关键的药汁。但她偶然间加入了花瓣,竟能萃取出花中芳香,与蔷薇露有几分相似。
英姐儿猜想那蔷薇露就是用此理制造出来的,她会继续做尝试。
后半封信才是陈行辰写的,他倒也看得开,说长兄陈行卿位列第三甲,有了交代,他晚几年也行。
陈行辰已经做好了后三年的打算,照旧一半时日研究算学,一半时日专攻文章。又打趣裴少淮说,若是见到甚么好书、想通了甚么算法,切莫忘了他这个远在京都的姐夫,一定要给他寄一份。
看到姐姐和姐夫有机会专研自己所钟爱的学问,裴少淮亦十分开心。
与这个一相比,春闱不中似乎就不算甚么了。
江子匀信中说道,自己已从失落中走出来,他打算到国子监内进修,三年后再试,毕竟国子监是他能够到的最好的学府。
……
几日之后,驿站又送来信件,来自山海关。
一家三口都在家。
林氏心算了一下月份,猜想道:“应当是兰丫头生了。”
听夫人这么一说,裴秉元整个身子板正着,紧张了几分,拆信的手都有些微颤,抽出信后停住了,踌躇几息后递给裴少淮,道:“少淮你来读。”
裴少淮打开信纸,一下认出了司徒旸的字迹,潦草而张扬。
信的开头没有问好,而是直奔主题,裴少淮念道:“请岳丈大人给我家老三取名……”
听到是让取名,裴秉元、林氏都松了口气。
但马上又察觉到不妥,老三?而且让老丈人取名……
林氏脸上露出些许愁色,低声道:“兰丫头受苦了。”裴秉元亦跟着有些发愁。
跟前面两个姐姐一起排行的,才能是老三,说明这一胎又生了女儿。若是生了儿子,岂轮得到裴秉元取名?长孙理应要由司徒将军这个祖父来取名。
裴少淮见父母面露愁色,知晓他们在担忧甚么,笑道:“爹娘不要着急,二姐夫还没说完呢。”
“你倒是继续读下去啊。”林氏催道。
“……若兰生了个大胖小子,足有七斤半重,同我出生时是一样重的。”裴少淮念道。
裴秉元、林氏相视,欢喜。
“这个司徒二,生了儿子怎能写成老三,不合规矩,这可是他们将军府的长孙。”裴秉元欢喜地气恼道。
林氏说道:“二姑爷就不是那呆板的人,想来他觉得都是自己生的,不分彼此,都一样疼爱,顺着数就排下来了,这不算甚么紧要事。”
“既然是添了长孙,他怎么还来信让我给取名?”裴秉元道。
这叫他为难了。
司徒将军府和伯爵府是亲家,总不好因为起名的事闹起来。
“爹娘,你们听孩儿把信念完,你们再商讨可好?二姐夫信里有解释。”
“哦哦哦……”
裴少淮继续念道:“岳丈大人不必担忧,我已同我老子说过了,当年他既没给老大老二起名,便也没资格给老三起名,况且他也不是那有学问的,岳丈大人只管替外孙取个霸气的名字。”
裴秉元听后,开始斟酌。
这“雨”字头的字并不多,也没甚么可选的,思索片刻后道:“诗仙有云‘三军受号令,千里肃雷霆’,与他的将门门第颇为相符,不如就取‘千霆’二字罢。”
裴少淮附和道:“父亲取得好,果真够霸气,二姐夫必定喜欢。”
林氏亲自去取笔墨纸砚,站在一旁替裴秉元磨墨。
裴秉元书写了两封信,一封寄给了司徒旸,另一封寄给了司徒将军。
……
……
同样添丁的武将之家不止司徒将军府,还有安平郡王府,安平世子终于得了长子。
是由安平王爷手下副将之女所生,安平王爷替长孙好好操办了一场。
也不知是何缘由,这场百日宴的请帖,竟给景川伯爵府也送来了一份,那送帖的小厮说:“王爷说了,王府世子妃出自伯爵府旁支,安平郡王府和伯爵府是亲家,百日宴理应请伯爷过来一聚。”
裴老爷子想起数年前那件事,气不打一处来,打算轰走那小厮。
安平顺王府竟还有脸面请伯爵府上门贺他长孙的百日宴?若不是安平世子,他的三孙女又岂会被逼得进了宫?
恰好少津也在大堂
', ' ')('里,他见祖父生怒,赶紧上前,凑到祖父耳根旁低语:“祖父,安平世子是安平世子,送帖的是安平王爷,孙儿瞧着不像是来挑衅的,倒像是来和缓关系的。”
毕竟安平世子得了长子,于尚书府并不是甚么好事。
裴少津又道:“不如由孙儿去一趟,瞧瞧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裴老爷子同意让少津赴宴,叮嘱孙子小心行事,打听明白安平郡王的意图后,早些回来。
少津点点头。
父亲和大哥都不在京都,他身为伯爵府男丁,理应站出来守护好伯爵府。
裴少津去了逢玉轩,踌躇许久后,同小娘说了此事,道:“我省得小娘恨极了安平郡王府,孩儿也是一样的,当年若不是他们威逼,姐姐早过上安稳日子了。”
转而又道,“只是……”
“我明白道理。”沈姨娘收住苦楚,尽量平静道,“你祖父岁数大了,你父亲、你大哥又不在京都,安平郡王送帖意不在请宴,这件事既有蹊跷,你身为裴家子孙,理应过去一趟。”
说着说着,话语间有些哽噎,继续道,“你不仅是竹儿的弟弟,还是裴家二少爷,你理应去的……你姐姐若是知晓,定会夸你长大了。”
裴少津见到小娘如此,心里跟着一起难受。
五年了,他所看的每本书,写的每篇文章,似乎都是为了把自己磨得更锋利。段夫子常常点评他的文章“立意率直,然锋芒过盛”,要求他下笔时,多添些古意蕴意掩一掩锋芒。
文章可以改,心性恐怕没那么容易更改。
裴少津安慰小娘道:“小娘,五年即将期满,姐姐隔年兴许就能承恩出宫了。”
沈姨娘失落摇摇头,说道:“顺平公主送嫁在即,你姐姐是贴身侍读,贵人们岂会这个时候放她出来?耽误了这一回,再等又是五年……再者,以你姐姐的性子,也未必肯这个时候出来。”进了宫中,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事。
顺平公主觅得佳婿,顺利嫁人,竹姐儿身为公主身边最亲近的女官,势必会受赏再进一阶。
一个从五品的女史,也说得上耀眼了。
沈姨娘抹抹眼角,起身道:“我去请示老祖宗,看看给你准备甚么礼件带去。”
平日里总是低眉顺受的沈姨娘,这时微微挑了挑眉,宣泄自己心中的不快,关于礼件的事,似乎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只不过她是个妾,想动家中财物还得有老太太点头。
数日后,沈姨娘带着下人,给少津捧来了一个檀木盒子,盒子外雕刻着瓜蒂藤蔓,象征绵延生息。
裴少津打开盒子,只见里头卧着一尊红玉雕塑,雕的是“榴开百子”,枝头之上几颗红石榴熟透而裂开,露出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石榴籽。
这尊雕塑只是手艺精巧,玉质算不得多好。
沈姨娘眼角再次多了几分犀利,说道:“皇亲贵族的门第,讲究多子多福,津儿送此过去再合适不过了。”
“孩儿明白了。”裴少津应道。
老王爷、郡王妃得了此物自然会欢喜,至于尚书府如何作想,裴若棠又会如何作想,是否会生怒气到自己,沈姨娘、少津就不得而知了。
少津是去庆贺郡王府长孙百日宴的,何须顾及尚书府?
不管是盒子外的瓜藤,还是盒子内的红玉石榴,都与这百日宴相合得很。
……
……
百日宴那日,少津一身柳青色的直裰,半肩绣着些竹叶暗纹,腰间包边银带上只挂了块圆形玉珏,脚蹬黑缎长靴,从马车下来后,步步生风。
白玉肤质,墨意眉目,好一个翩翩后生。
王府大门外,老王爷、郡王妃站在最前面,世子、裴若棠站在其后,百日的王府长孙睡在红色襁褓里,由郡王妃亲自抱着。
这等场景就很值得玩味了。看来,裴若棠想把孩子养在自己膝下的打算,是无法实现了。
不过,裴若棠也是有几分心计的,她款款大方站在世子身边迎接宾客,谈吐不俗,未露出丝毫不喜,确有大家闺秀、正房娘子的气度。但又不时添些捂肚扶腰的小动作,有些弱不禁风,让人心生怜意。
“景川伯爵府来贺——送红玉石榴一对——”大管家吆喝道。
裴少津不急不缓,收住了心绪,特意让随行小厮将礼件捧到安平王爷跟前,作揖谦道:“恭贺王爷喜得长孙,伯爵府略备薄礼,聊表千里鹅毛之意,祝王府多子多福,绵延生息。”
他只同王爷、郡王妃说了话,没给世子、裴若棠任何眼神。
接着,少津当着裴若棠的面打开了那檀木盒子,“榴开百子”得以示人。
一直端着的裴若棠,初见到裴少津来贺时,已经心生诧异,心态有所不稳,如今再一看这内内外外都含着戏谑之意的礼件,脸颊微微抽动,手心已被指甲戳出血印——伯爵府是甚么意思?是暗讽她没办法为王府生得长子嫡孙,失了算盘?还是嫌她眼中钉不够多,祝侧妃多生几子来气她?
', ' ')('祖母替她筹谋了这么多,结果因为肚子不争气,失了长子嫡孙这份依仗,裴若棠难免心生不甘。
偏偏她怒而不敢发声,还要极力忍着、压着,免得叫外人见她失了态,到处诟病她。
安平世子吃过教训,身无武官军职,如今只剩一个世子身份,能不能承袭郡王爵位还要看父亲的眼色、圣上宣旨,哪里还敢像以往那样嚣张跋扈,只能木木杵在父亲身后。
安平王爷心明意会的眼神一闪而过,又马上露出和煦的笑脸,叫人收下礼件,和裴少津寒暄道:“景川伯爷近来如何?”
“谢王爷关心,祖父一切都好,只是这几日老腿的毛病犯了,无法亲自来贺。”
安平王爷又对郡王妃道:“让孙儿沾沾伯爵府的才气,短短数年,一门三杰,文武百官皆盛赞不已。”
安平王爷这是夸大了,伯爵府确有崛起的苗头,但还远谈不上一门三杰。不过,他的态度可以窥得一二。
正如裴少津所料,王府有意示好,缓和两府关系。
至于为何要在孙子的百日宴上,大抵是觉得当年是因此事而起,如今希望再借此事表态罢。
贺宴之后,安平王爷派人特地将裴少津留了下来,请他到会客堂里稍候。
兴许是老王爷有意安排,他听见了老王爷和小厮在门外对话——
“二少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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