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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处处怀着“小心思”,叫裴少淮这个“叔叔”都不由态度认真了几分——不管成与不成,有缘无缘,人家姑娘是诚意满满而来。
这些准备显露了她的心迹,又进退有度,不让人难为情,尊重他,也尊重自己。
念及此,裴少淮心中有些惭愧又好笑,实在不好意思——杨家小姐明明已经比同龄人成熟稳重很多,做事有度不显痕迹,偏偏遇见了他,叫他都看了出来。
是他欺负人了。
可这样一个事事俱到的,却梳了个松散的发髻,只有一玉簪,任由几缕碎发在耳畔散落,身上的衣物似乎还沾了水渍,并有意借茶案掩饰着。
这似乎不合理。
若非中间临时发生了些甚么,以杨姑娘这样细致周到的性子,岂会不及时补救?
裴少淮第一时间想到了路上遇见的那位妇人,怀里抱着湿透的孩子,步履匆匆……还有河廊外未干的水渍。
孩子身上裹的那件披风似乎不是寻常百姓家中物。
诸多小细节结合起来,裴少淮已经推测出了十之七八,若真如此,眼前这位女子值得叫人敬佩。
“裴公子请用茶。”这个时候,杨时月脸上的神情已经平和了许多。
两人之间以礼相待,闲叙了一会,不外乎聊平日里读些什么书、哪句话有些甚么见解之类的,不涉私事。
裴少淮欣赏杨时月的性子、为人,可相谈时,又摆不脱老成的心态,更像是与友人间闲谈书卷。
两刻钟后,通过言谈,杨时月眼中闪着光,愈发钦佩眼前公子的学问,那是一种从内而外的涓涓不止。
只可惜,在杨时月眼中,裴公子虽一直在认真应答,但眼眸里平平静静,透露的更多是礼节、教养,而没有半分亲密越矩意图。
眼中的光又慢慢暗下来。
于是一盏茶后,墙橱没有被打开,宣纸没有着墨,砚台里半稠的墨汁渐渐被晚风吹干。
“今日听得裴公子一番见解,受益匪浅。”杨时月结束闲叙,言道,“樊园还有诗会,裴公子今夜不过去看看吗?”
裴少淮了然,微顿了顿,起身行礼作别,最后道:“谢杨姑娘款待,在下告辞,再会。”
“再会。”
两人作别,都知晓没有再会。
走出小居,裴少淮走在河廊上,看到圆月高悬,河面月光粼粼,想起那句“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心间不知觉开始松动。
何等美景,何等荣幸,缘何他要固守前世高墙,拘着自己?幸运重活一世,不就是让他无憾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吗?
杨家小姐的才情为人举止,他不是不为所动,而是表现得不为所动。便是这一瞬,他心间那方长久以来毫无波澜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泛起了一丝丝涟漪。
裴少淮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像他这样一个活了两世的人,已经很难再做到轰轰烈烈,此生恐怕也就这么一个机会,还能有人让他在心里泛起涟漪。
他明明是“叔叔辈”的人了,怎么论起主动,还不及人家一个小姑娘?他应该表现得热情一些、主动一些,向人家姑娘讨一个机会的。
终究,笃笃门声再响,裴少淮道:“方才见杨姑娘在纸上留了半首词,只写了下阙,还缺上阙,裴某不才,想试着把整首词补全,向杨姑娘讨个机会。”
屋内沉寂了几息,“吱呀”门声,杨时月不再遮掩湿了的衣裙,前来开门,道:“裴公子,请。”
书案上,宣纸平铺,娟秀小楷字写着:
“人徘徊,影徘徊,水茫茫。梦越江头烟波、留余香。”
踌躇而跃跃欲试之心,跃然纸上。
裴少淮执笔,左手略托着宽大的衣袖,书案前认真思忖,如此神态最是吸引人。
杨时月细细研磨砚台,发出细微沙沙声。
裴少淮沾墨后,肃立弯身,挥腕在宣纸空出的半阙处写道:
“淮上舟楫天凉,夜初长,谁家檐上星灯、月敲窗。”
又在最上方写上了词牌名。
全词即为:
《月上瓜州》
淮上舟楫天凉,夜初长,谁家檐上星灯、月敲窗。
人徘徊,影徘徊,水茫茫。梦越江头烟波、留余香。
杨时月轻声诵读,还未读完,脸上已是俏红,目光留在“淮上……月敲窗”几个字上。
若说她下阙把小女子心境写了出来,裴少淮则帮她把意境写圆满了,长夜江畔望月明,诗意清幽。
裴少淮的学问才情太醇厚了。
词牌名“月上瓜洲”又名“相见欢”。
此时无言胜有言,两人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裴少淮惭愧言道:“初次相见,裴某身着旧衣,是我诚意不足,望杨姑娘见谅。”他一开始的诚意不足,又何止这一处?
杨时月应道:“裴公子的一身学问,就是最大的诚意。”
男子立身立家。
', ' ')('……
樊园诗会结束,陆家小姐凭着一身的才情,所作的诗句大受赞叹,那句“水上云波双雁过,江天一色路亦遥”又颇值得玩味。
写了双雁,又把自己的名讳化用进去,那位得才女青睐的才子,似乎与江水相关。
……
……
裴少淮回到家中,竟然失眠了。
翌日,林氏借着吃早膳,含蓄询问昨夜“偶遇”的情况。
裴少淮一夜未眠,昨夜一时涌现的那股冲动,配合着他年轻的体格,已经压不下去,竟在母亲跟前红了耳根。
林氏便明白了儿子的心意,笑道:“娘亲替你去答复杨家。”
裴少淮大口喝粥。
用完早膳后,裴少淮说起昨夜的诗会,提醒母亲道:“趁着父亲还在京都,陆家那边也该走动走动了。”
呼,一下子两门亲事,林氏一时有些发楞,应道:“我省得了,你安心温习功课备考罢。”
林氏打造了双鱼玉佩,送去答复杨家后,过了几日,杨家送回一盏琉璃灯——取意照亮少淮前程。
两家都是一个意思,等少淮春闱过后,再行纳采问名,把婚事定下来。
同样有意同杨家结亲的还有裴尚书府,不过奇怪的是,裴尚书替嫡幺孙求娶的不是杨时月,而是杨家旁支不起眼的一位庶女。
以裴尚书的官职,裴少炆的举子功名,杨家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但杨家婉言回绝了,理由是那位庶女已经说了人家,显然不愿意和裴尚书府结亲。
更加奇怪的是,以裴尚书府的脾气,竟然没有气恼,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裴尚书本到了致仕的年岁,圣上下旨准予留任。裴少淮听徐大人说,裴尚书今年在朝中做事十分卖力,往日里那么一个致力于结交权贵、八面玲珑的人,如今竟然毫不在意得罪人,带着整个吏部编制条例,设限权贵们购置田亩,还领着都察院官员到处巡查,耿直上谏,直言不讳。
那奏折都弹劾到内阁阁老头上了。
短短一年,比过往在京十数年树敌还要多。
想及杨家在朝中任职多与审判机构相关,裴少淮心间多了几分猜疑——裴尚书跟杨家提亲,恐怕意不在求娶,而在于试探杨家的态度,再由此推测更多的内幕消息。
而裴尚书变了个性子,头铁充当圣上手里的一把刀,到处树敌,恰恰相反是为了自救。
二房的这位叔祖父不是个简单的,他如此不竭余力,便说明裴尚书府已经陷入了一场大案当中。
老爷子正在力图自救。
明白了少津的心思,林氏给陆府送去了拜帖,先走动走动,好赶在少津南下游学之前,把婚事定下来。
林氏和沈姨娘也去打听了一番,这位陆姑娘自幼养在祖母屋里,与兄长们一块跟着祖父学读书写字,知书达礼,长得俏丽,是个很有才情的姑娘。
陆家嫡长孙女,这样一桩婚事,裴家自然是万分满意。
只是帖子投出去了好几日,陆家那边却久久没有答复,林氏觉得奇怪,大户人家间往来,便是回绝了也会派人来通报一声的。
莫非是哪个粗心的管事把拜帖给落下了?怀着这样的心思,林氏派人又送了一次帖子,仍是没有回音。
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忧,陆家姑娘虽有意于少津,可陆家长辈怀有别的心思也说不准。
少津这段时日更是郁郁,着实茶饭不思了一遭,瘦了几许。
沈姨娘宽慰他,道:“你先别急,自乱了阵脚,陆家姑娘与你有意已久,陆家人岂会不知晓?既没有真真确确回绝,这事就还有挽回的余地,许只是中间那个环节出了些差池。”
隔了两日,林氏和竹姐儿专程到庙里祈愿,求神灵保佑裴秉元南下太仓州一切顺利,恰好碰见了陆家老夫人。
迎上去闲叙时,陆老夫人脸上笑盈盈的,还拉着林氏的手,诚心说到庙亭里坐下喝盏茶,林氏和竹姐儿顿时心明——拜帖一事,不知被谁瞒着了陆老夫人。
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临别时,陆老夫人保持着门第的矜持含蓄,但意思已经显露,所以林氏笑着说道:“今日与夫人一叙,叫人心神通透,犹觉得有许多话未说尽,还请夫人准我上门叨扰,再向您继续请教请教。”
“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罢。”陆老夫人笑呵呵应道。
两人一拍即合,林氏当着陆老夫人的面,吩咐婆子回去叫人写帖子,赶紧送到陆府去,说是裴家求访,这规矩可不能坏。
陆老夫人归家后,左等右等不见裴家的拜帖,又回想了林氏说的话,顿时明了了几分,脸色沉沉。
她把长媳周氏唤了过来,问周氏是不是有甚么事瞒了她。
周氏用拙劣的演技掩饰着,结果陆老夫人直言道:“裴家送来的拜帖是不是你给收走了?”
周氏见瞒不住,便也坦白了,她跪地抹泪道:“母亲尽管惩罚……儿媳这般做,也是为了瑶儿着想,她一身
', ' ')('的学问才情,京都城里想求娶的大有人家,何不选个嫡长,去当正经的长房娘子,不愧她的相貌本事。”
说来说去,便是嫌裴家二郎只是个庶出。
“糊涂。”陆老夫人骂道。
她这个长媳品性不坏,只是想事情粗枝大叶。
念及她是替女儿着想,陆老夫人费了一番嘴舌同她解释,道:“我问你,从前说起瑶丫头的婚事,你跟我说想找个甚么样的姑爷来着?”
“我说……要替瑶儿找一个能读书、考功名、有前程的。”周氏应道。
“裴家二郎哪一点不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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