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就是这样,他从来不称呼严世蕃为小阁老,似乎这在他看来是一种极其虚伪的称号,他也不作礼,因为按照正经官职来说严世蕃只担的侍郎之职,该是和他平等的三品官衔。所以,他总能在一众小阁老的呼声中那么独树一帜,当然,这对严世蕃来说,也是一种挑衅,因为我看到了严世蕃笑起来时的眼睛是眯起的,那意味着危险临近。
“昨儿晚上大家议事也没议出个什么结论,倒是之后我想着一个主意,本想再去请陆大人共商,却得知你骑了马出去,真是遗憾,不如趁今儿早上大家都在,一起共进朝食,有些事情也好顺道说说。”严世蕃道。
严世蕃摆的鸿门宴没人知道想做什么,徐北向来滑头,就想推辞了,“朝食不及晚宴,不如晚上吧,我看早上就免了。”
“早上是早上,晚上是晚上,怎么可同语,况且徐先生,你也来京师多年了,为朝廷费钱费力的做了这么多事情,我心里头有数,此次回去该向圣上奏明表彰,你不必推辞。”
徐北还想说什么,倒是夏兰泽一笑道:“既然是小阁老开口了,你就应下,不要拂了人家的好意。”
徐北见夏兰泽应承下了,整个人的脸上都扭现出了一种勉强的不自然,我猜测,他在害怕,害怕夏兰泽,也害怕严世蕃。
“看来还是徐夫人知趣。”严世蕃又对旁边的守卫道:“去,把杨大人也请来。”
之后,我和陆炳饶是不情愿,也跟着一起去了。
然而,这场早饭注定吃得不寻常,尽管桌上放满了乳饼,果茶,糕点等一应俱全的美食,但总有几个人是提不起兴致。
比如我,又比如杨博,和徐北他们看着夏兰泽的神情上有满满的担忧,陆炳简单食了两勺米粥就放下了筷子。倒是左右的曹知府与何知县,期间也想缓解一下桌上宁静的氛围,欲说什么时,一抬手才发现手上没有酒杯,也只能作罢。
“我记得你过去还很喜欢吃甜食,尝尝这个乳饼,我让人选的关外新鲜牛奶加上蜜糖调和所制。”严世蕃夹了一块乳饼对我道。
“严大人,既然是有事要议,就说正事吧。”陆炳道。
“不急,总要等吃好了再说。”严世蕃看着我,我看着碗里那块乳饼,也不知是吃好还是不吃好,一时,大家的目光都汇聚到饼上沉默了。
最后,陆炳干脆拿起筷子将我碗里的饼迅速夹了放进嘴里三两口吞下肚,然后,道:“现在呢?可以说了?”
没有谁会想到,陆炳这清奇的操作就这样结束了尴尬的氛围,让严世蕃哼了一声,罗龙文满眼敬佩。
“昨儿晚上有关赈灾饷银失窃一事,与诸位大人也议了一番,大家都是同朝为官多年,虽说是京里派我来的,我总也要给诸位一个情面,既然之前已由杨大人建议大家将饷银的缺少补上,那不若就先如此,为今之计赈灾要紧,我先就此回去复命,剩下的等日后回了京再说,这样诸位都好交差如何?”
何知县一脸不情愿,因为那补空的大部分银子是他想办法筹的,当然还有比他更不情愿的。
夏兰泽道:“小阁老这话真是好笑,当日杨大人提及的不过是缓兵之计,为的是尽快查出贼寇,如今不去追究赃款,反倒让知县与知府平白出了这钱是何道理?岂不冤屈?”
“兰泽。”徐北拉了一下她的袖子,然而夏兰泽并不理会。
“在下也认为如此,纵容贼子逍遥法外终不是办法。”杨博道。
“纵容?何来纵容?你们是找到那偷盗银两的贼寇了,还是有蛛丝马迹了?陆大人,你说呢?”严世蕃看向我们。
陆炳却笑了一下,讳莫如深的道:“贼不难找,难找的是人心。我以为严大人该明白。”
“我当然明白,因为这辈子我都在摸索人心。”严世蕃轻缓的语气如同他飘忽的目光从我脸颊掠过。
我一阵不自在,然而,夏兰泽却偷偷地向我投来目光,隐约暗示我什么,我心下坚定开口道:“严大人莫急,总是有证据的。这偷盗银两的贼子是谁,马上就该有答案了。”
“恩?何意?”
“意思就是想请严大人来做个对证,尤其这本帐簿可曾识得?”
夏兰泽说完,将怀中的簿子朝桌上一扔,顿时知府的眼睛都瞪大了,“这······”
其余所有人也瞬间将目光投去,严世蕃却仍然不经不慢道:“诸位好奇想看的,也可以先看,我不急。”
然而没有一个人敢伸出手去拿,最后还是严世蕃接来翻了几眼。
“敢问严大人这簿子上的账务可都清楚?”夏兰泽问道。
“不清楚。徐夫人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劳什子,乱七八糟。”那被我和夏兰泽拼死护住的账本此刻就被严世蕃用四个字给全部否定了。
然而夏兰泽却像意料之中那般道:“好,既然不识得,那还有这些信笺,诸位大人也来瞧瞧,尤其是知府曹大人,这可是您的笔迹吧?”
“这······不是本官的,本······本官不识得·······”
“曹大人莫慌,你再好好看看,好好想想,这些信笺上都写的什么,都是寄往哪里去,又是给谁的。”
“我·······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污蔑朝廷命官。”
“污蔑二字,我可不敢当,诸位大人也来好生瞧瞧,若瞧了不够,西街旧衙门的库房下还有很多呢。”
“你·······”曹知府已经吓得白了脸。
“兰泽,这些你都是从哪里来的?”杨博拿起那些信笺随手翻了两张皱起眉头。
“我和陆夫人昨晚去了西街衙门的就库房,发现了一个地下室,里头尽是金银珠宝,连同那不翼而飞的十万白银也在里头,当然还有这些账本和书信。”
兰泽说罢,陆炳果然又瞪了我一眼,“你胆子是越发大了,晚上都敢出去。”
“所以,照徐夫人的意思,是有人将赃款与证据都藏在了地下,这有何难,让陆大人派锦衣卫去一探便知。”
“怕不是派锦衣卫这么简单吧,小阁老真的不再看看了吗?这曹知府在信上写的什么?”
“兰泽,这······这上头写的······”徐北和杨博看了以后吞吞吐吐。
陆炳也拿过一封信打开,然后皱了眉头,我问他:“上面写什么了?”
“这些信是寄往京师,东辑事厂的。”
“什么!”陆炳话落,我和夏兰泽异口同声,难以置信。
随后,我和夏兰泽纷纷抢过信,仔细检查,果然在最后的落款处写的名字居然是东厂掌事李彬!
严世蕃笑了,端起桌上的茶水慢条斯理的饮了一口,而夏兰泽仍不放弃,但当她将那些账本一一翻看查看后,我见她已面如土灰。
“这·······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不可能的!”
“曹知府。”严世蕃喊道。
曹知府早已吓得跪在了地上,“严大人,哦不,小阁老,阁老大人,您开恩,救救我,下官是一时糊涂,绝非有意的,求大人网开一面。”
“算来你也是我父亲的学生了,当初在户部你就因贪罪被贬到了此地,不想多年过去,真是一点都没改,唉。”严世蕃叹口气,笑道:“陆大人,这刑司的事件,你比我在行,交给你了。”
“分内之事,理该如此,只是,在下也提醒严大人一句,虽涉及到东辑事厂,但说到底都与我都尉府一脉相出,严大人是外官,还是少参与这些宫里的事情,免得圣上不高兴。”最后一句,陆炳说得格外重,意有所指一般。
严世蕃轻轻一笑,没有回话,只是起身要走之时,又刻意回过了头来,看着夏兰泽的目光里突然多了些凌厉,“对了,还没请教徐先生的夫人,尊姓大名。”
“额······”一时,在场所有人都顿住了,如果被他知道夏兰泽的身份,那就·······
“她姓杨!”关键时刻杨博道。
“杨?”
“对,对,拙荆姓杨,是杨大人的族妹。”徐北接着补充道。
“徐先生好福气,令正夜探贼室,胆色过人,很令我钦佩,他日若有空,定要邀你夫妻二人再聚。”
徐北笑笑点头,直到严世蕃离去,他才擦拭了额角的密密汗珠。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夏兰泽喃喃自语中是无尽的失落与悲伤。
徐北拍着她的背,我无力去安抚她,只能说这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结果。
回去帐篷后,我才向陆炳坦白了晚上的事情,他没有再责怪我,但我知道他大抵是生气的了。
“我以为我和夏兰泽可以做到的,但我没想到还是没算得过严世蕃。”我说。
“自古官场复杂,多年前,有严世蕃替你挡着,后来又有我护着你,所以才让你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
他说得对,我这一生所见识过最黑暗的事情无非就是敬之一案,可是到如今相比,那些又算的了什么。
“难道就真的就没有办法制裁他了吗?”
陆炳也叹了口气:“这曹知府是和李彬勾结的,但李彬这两年来一直和严家都有联络,说此次银两失窃与他严家无关,断然是不信,可那又能如何,堂堂一朝首辅不是说弹劾就能弹劾,凡是总要有佐证,奈何他这次将李彬推出,又是一着滴水不漏。你和夏兰泽都想得太简单了。”
他替我褪去衣服,在背脊上上药,“你瞧你,身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总跟着瞎折腾什么,女人家待屋里不好吗。”
“可是,如果此生不能将他亲自送上司法台,我愧对他们李家。”
“真送上去了,结果会如何,六娘,你真的想他死吗?”此时,膏药点到伤处,抽起一阵疼痛,好似连着胸前一般锥心。
“我不知道,但要我看着他春风得意的活着,而我的经儿却在长眠地下时,我就是不甘心!”
药涂完了,他替我披上了衣服,然后将我圈进了怀抱,“可是,我看你如此痛苦,这么多年,为他而痛苦,我也不甘心呐。”
陆炳·······
我在腰间覆上他的手,然而,那指尖的粗糙又是什么?
我低头一看,那十指尖是结着血痂的伤痕,“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一点小伤。”
“你总说没什么,总是不告诉我,你——”我突然想起,那天在废墟的地底下,他伸出的第一双手,我难以置信的问他:“那些天,你不会一直用手在挖吧?你是笨蛋吗?哪有长官这么拼命,你手底下的那些人呢?”
“他们找的是陆夫人,陆夫人找不到就找不到了,而我找的是我的妻子,我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可以让她消失呢。”他说。
“陆······陆炳·······你让我如何回馈你,这一生······”我将头埋进他的胸前,不管过去多久,发生多少事情,这个温暖的怀抱总能给我一如既往的安心与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