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医生把孙敏的手机给了米晞晖。米晞晖看了一眼,扔了。麦医生挑着眉毛,米晞晖一边洗碗一边沉声道:“离婚时协议都清清楚楚,没什么问题。那么她为什么要找我?有事也是要找刑龙若。我跟她没关系,不想夹缠不清。”
麦医生想了想,也对。
他抱着米晞晖的背,把下巴搁他肩上:“最近看新闻了没。”
米晞晖嗯了一声。
“刘廷被抓了。你说他会不会咬出苏心昭来?苏敬文和苏心昭干净不了。可是苏敬文已经死了。如果苏心昭被抓,我是不会去交贪污的罚款的。爱怎么判怎么判。”
米晞晖用干净的棉布擦着盘子。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天打雷劈?”
米晞晖沉默半天,他突然道:“我妈让我明天带着宝宝到他那里吃饭。我说想带一个朋友过去。”
麦医生似乎一愣。
米晞晖总算放下了碗:“你……去吗?”
麦医生吃吃笑起来:“去,当然去。我没见过刑妈妈呢。”
米晞晖拍了拍他的手:“多谢。”
刑老太太第一次见麦医生,就很有好感。麦医生跟刑龙若差不多大,但是不显年纪。戴着个眼镜,瘦弱斯文,温良儒雅。米晞晖介绍说他是著名大医院的主治医师,给宝宝看过病,还是他的现任房东。刑老太太很高兴,拉着麦医生笑道:“好孩子,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要跟大姨说。大姨给你做。”
刑老太太干了一辈子家务,手是浮肿的。洗衣粉洗洁精刺激的,手部皮肤干裂,指甲尖端变色,指节突出,手上还有不少斑。手心粗糙,砂纸似的。麦医生被她拉着手,触感很奇妙。苍老,粗糙,并不柔软,但是异常温暖的手……麦医生笑道:“大姨,你做什么都肯定好吃。”
真难以想象。事实上,刑老太太比苏心昭还要小几岁。
刑龙若手臂受伤,不能碰水,坐在卧室里和刑老爷子下棋。刑老爷子倚在床上,披着一件棉袄,鼻子里塞着氧气管子。麦医生看了看半人多高的蓝色氧气钢瓶,塑料的透明阀门通向一个小小的水瓶,汩汩地冒着泡。瓶体上印着医院的门头。他帮着调节了一下:“每次去医院换氧气瓶都很麻烦吧。”
刑龙若抬头看他。麦医生笑着对刑老爷子道:“下次大爷再去我们那儿换氧气瓶,我可以帮忙,很快就能换好。我是那里的医生。”
刑老爷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看得出老爷子很欣赏这个年轻人,指着刑龙若道:“也不学学人家小麦。谦和斯文,你可好。”
刑龙若冲麦医生笑笑。
走廊对门是厨房,米晞晖在里面帮忙收拾菜。刑老太太絮絮地说起相亲的事情来,米晞晖道:“我不准备再去了。”
刑老太太吃惊道:“为什么?”
米晞晖道:“相亲其实都是在装……也相不出个什么结果。我想等宝宝大一大再说。”
刑老太太道:“那可得等多久?”
米晞晖平静道:“要不怎么办呢。”
刑老太太一声长叹。
麦医生和刑老爷子聊得很愉快。他善于倾听,即使是刑老爷子的满腹牢骚,也未见一点不耐烦。刑老爷子许久没见过有人能认真听他分析国际国内局势,一时都把麦医生引为知己。麦医生坐在他床边,笑着看他,一个发发牢骚的小老头儿。还有一个唠叨的很会做饭的小老太太。麦医生眼睛一涩,幸亏戴着眼镜,眼镜框子一遮,没有显出来。
第29章
午饭还是在卧室吃的。刑老爷子一到冬天就下不了床,即使是轻微的感冒对他来说也是巨大的威胁。刑老太太在卧室里架起了一张小折叠桌,摆上菜。饭碗没地方放,刑龙若右手没法动,左手拿筷子吃饭。麦医生惊奇地发现刑龙若左右手的灵活程度竟然一样。刑龙若笑着对他说:“不要说出去啊。这可是我保命的杀手锏。”
从少年时代起,刑龙若就苦练他的左手,从写字开始。直到最后,他的左右手写字打架甚至操纵武器枪械都一样灵活得不可思议。刑龙若平时很注意不把这项特殊的能力表现出来。人总是下意识地认为对方不是右撇子就是左撇子,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左右手平衡使用。所以很多次生死关头,刑龙若都利用对方的疏漏,救了自己和同僚的命。米晞晖左手帮他端着碗。宝宝单独在房间另一头的木头小茶几上吃,麦医生起身过去,坐在沙发上喂宝宝。米晞晖感激地看他一眼,他笑了一下。
吃得很愉快。中间米晞晖把麦医生的饭菜单独分出来,端了过去:“再不吃要凉了。”
宝宝用小勺子舀起一块醋溜白菜,颤悠悠举起来:“麦麦~我也喂你~”
麦医生吃掉白菜,捏捏他的小胖腮帮子。
“小家伙自己吃就行了。”刑龙若过意不去,米晞晖坐回去,拿起他的碗:“吃吧。”
刑龙若右前臂吊在脖子上,包扎得很妥帖。本来他是不在意的,一点小伤。当时许医生冷笑一声用眼角看着他:小伤?肌肉实际上是没有再生能力的,还好没有伤到肌腱,砍了肌腱你就永远别想拿枪了!
于是刑龙若现在对于自己的伤势相当慎重。刑老太太看他这德性,叹了口气:“从小就是个不省心的,看看你这样!”
刑龙若咧嘴:“唉。”
刑家兄弟笑起来非常的像,可惜米晞晖基本不笑。刑老太太又道:“这包扎得很好,听说那医生以前抢救过你?什么时候请人家吃顿饭,好好谢谢人家。”
刑龙若笑道:“我可不敢。”
麦医生问道:“有什么不敢的?”
刑龙若想了想:“不知道,我惧他。”
麦医生道:“那个医生是不是姓许?”
刑龙若道:“嗯……是姓许,瘦瘦的,皮肤头发像外国人,五官又不像,一对凤眼,走起路来……呃,袅袅娜娜的?”刑大哥想了一个比较贴近的形容词,麦医生一口米饭都呛进了嗓子眼。
米晞晖见过许医生,但对他没什么深刻印象。用不着在意的人他基本都没有印象。
吃过午饭,米晞晖帮刑老太太刷碗,麦医生坐在床边听刑老爷子慷慨激昂地发表自己对于国家大事的高见。刑龙若就着木头茶几教宝宝下象棋,他念一声“马走日”,宝宝就用嫩嫩的童音拖长了声音跟他念“马走日~”隔着走廊是厨房,能听见瓷器碰撞和自来水潺潺的水声。房间不大,冬天橙黄的阳光温和地照进来,曈曈地亮着。空气中还有饭菜油腻腻的香气。气氛厚了起来,柔软地罩着,宝宝娇嫩的声音似乎隔得很遥远,麦医生微笑着看着眼前的老头激动地发表议论——时间沉静,空气沉静,舒适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
洗完碗,刑老太太走到另一间屋子里,拿出两件小肚兜,蓄着薄薄一层棉花,表面是大红色的棉布,一件绣着两只粉嫩白胖的寿桃,一件绣着一只活泼可爱的小老虎。绣工很精湛,针脚密集整齐。
“冬天我怕宝宝蹬被子,做了两件肚兜。他睡觉的时候你就给他围上,小孩子的肚脐很容易受风。”
米晞晖接过来,肚兜上还有淡淡的肥皂的气味:“好的,我会注意的。”
刑老太太仰着头看他。高大健壮的儿子,自己只到他肩膀。她抬手抚摸他的脸:“小老太太了,都缩水了。”
米晞晖轻轻微笑。太快了。好像前几天他才刚刚出生,柔柔的一小团,眼睛闭着,凭着本能在她怀里寻找母亲的乳房。
“刚出生的时候,跟小耗子似的。一点点,瘦瘦小小的。一看你我就想哭。”刑老太太抱着米晞晖:“转眼这么大了。”刑老太太坐在床边,米晞晖跪在她脚边。刑老太太抱着他的头,轻轻拍着他的背:“我生你哥那会儿,把医院的医生都吓着了,头一次见着这么大的胖小子。我抱着他喂奶都吃力。你可好。”
米晞晖轻轻地唉了一声。
“小王八蛋,你小时候才是个小混蛋呢,没人抱就哭,哭得嗓子哑了还是要哭。我和你爸忙着生计,就你哥抱着你。有一回我下班回家,看你哥抱着你脸都紫了,吓死我。我问他怎么了,你哥把你我往怀里一塞就往院子里的菜地跑。他那天正好闹肚子,我和你爸哭笑不得。你哥说他不想听见你哭。”
米晞晖埋着头,似乎也笑了。
麦医生正好出来,看到便笑道:“你们在这里啊。”他看刑老太太手里拿着一本相册,非常古旧,好奇起来。刑老太太笑道:“小麦也来看看吧,我们去大卧室看,这是很久之前的相片了。”
果然是很久之前的照片。黑白的居多,那时候彩照很贵。第一代彩照似乎是摄影师用彩笔涂上的颜色,非常不自然。刑老爷子和刑老太太的结婚照,普通尺寸,两个人坐得端正,刑老太太留着非常整齐的短发,那个时代的标志发型。两个人都很紧张,盯着镜头看。不过,真的非常年轻。然后结婚,生子。刑龙若三个月的照片,肉呼呼的大胖小子,光着小屁屁坐在床上,小jj都露了出来。宝宝戳戳那个相片里的宝宝:“这个是爸爸~”麦医生看看宝宝,再看看相片里的小宝宝,又看看英挺至极的刑龙若,感觉,很奇妙。刑龙若六岁的照片,个子已经挺高,棱角都非常明显。十岁时的照片,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掐着腰,瞪着摄影师似的。接下来是一张全家福,米晞晖刚出生,被包裹得很严实。刑老爷子和刑老太太一起抱着他。刑龙若站在前面,似乎要戳弟弟的小屁屁,一脸好奇。背景是一些塑料的葡萄,累累的,挂在黑铜架子上。那个时代的摄影馆,最好的背景。刑老太太刚生产完不久的样子,脸还浮肿,擦着胭脂。米晞晖在睡觉,麦医生看着笑道:“原来你一出生就是这种跟谁都不耐烦的表情。”
然后是米晞晖扶着床学走路,刑龙若跪在他身边的照片。黑白的,刑龙若一脸惊悚地看着米晞晖,米晞晖似乎要磕倒,一只小脚踩了空的样子。宝宝摸摸照片里米晞晖的小胖腿:“这个是叔叔~”米晞晖摸摸他的小胖脸:“是我。”
米晞晖一天一天长大。四岁开始,扎着小辫子穿着裙子,乖乖地倚在刑龙若身边。麦医生扑哧笑出来:“米晞晖,这个是你?”
刑老太太笑着说:“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当女孩儿养的。”
麦医生看看棱角分明的米晞晖,突然觉得有点冷。
上了小学,剪了头发换回男装。麦医生一看,吓一跳。照片里肉肉小小的小男孩儿不就是宝宝么?张着黑黑大大水汪汪的眼睛,笑得又软又甜,小脸儿上两只小卧蚕。宝宝惊讶道:“叔叔跟我一样~”
刑龙若拍了他的小屁股一下:“是你和叔叔一样。”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兄弟俩一般高,搂在一起。刑龙若冲着镜头笑,米晞晖面无表情。刑老太太擦擦眼睛:“你看,多快呀。”
阅读一本相册,就好像在回顾人生。自己的,亲人的,朋友的。感激发明照相机的人,他让很多人在一瞬间之内永远年轻着,微笑着。即使他们后来变得苍老,然后死去。照片上的人还是不会变,他依然在笑。刚出生,成长,成年,衰老。无论“当年”的生活多么的顺遂美好还是心酸坎坷,回过头来一看,人的一生,不过就是,阅读一本相册的时间。
我想和你一起变老。麦医生看了一眼米晞晖。他坐着,翻着相片。阳光照在他身上,弄出一个带着绒绒光线的剪影。